“我就说!”陈絮指着杭杨离开的方向,另一只手颤抖着抽出一张纸巾,眼眶瞬间就红了,隐隐还能看见点泪花,“这两天我一看见他我就想哭,他笑我更想哭,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唐伊没回答,而是盯着杭杨已经快看不清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半点才默默收回视线,喃喃自语:“我嘞个老天爷……”

    *

    今早拍的这场戏说简单也简单,只是“贺乾”跟“叶璋”在宫里的一次擦肩而过,但往往是这种每一句台词的眼神戏最容易ng。

    贺乾在皇宫的小路上悠哉地走,手里一把沉香木制成的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明明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朝服,但偏偏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浪荡和随性。

    秋日的晨雾中,一个身着青袍的小太监渐渐走近了,同所有不起眼的卑贱之人一样,他微驼着背、垂着头,脚下迈着碎步,见贺乾走近的瞬间就麻利地跪了下去,跟生来就没长骨头似的。

    贺乾的眼神在小太监身上短暂停滞了一瞬,随即把玩着手里的小扇走了。

    等脚步声逐渐远了,杭杨才从沾着霜的地面上渐渐直起腰。

    路丘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监视器,攥紧了手里的对讲机:“镜头拉近!”

    镜头又稳稳推近了些,杭杨略显苍白的脸占据了近半的构图,他盯着杭修途的背影无言地看了两秒,没有血色的唇角微微抖了一下。那双眼睛平日里无比灵动的眼睛,此时竟有些说不出的灰暗,真的像极了“麻木于宫墙中的四方天地,在人心惟危中失去了归处”。

    “卡!卡!卡!”路丘砰砰拍桌子,本来就大的嗓门经过喇叭威力翻倍,震得周围人脑门“嗡嗡”地响,“过了过了!”

    杭杨刚从地上站起来,那边路丘已经兴冲冲跑过来,在他背上“啪”一巴掌贼响亮:“太棒了!我说真的、我找不到词儿来夸你!诶呦我——”

    “谢谢路导。”杭杨冲他浅浅笑了一下,“准备下一场吧。”

    监视器后面,直到这一瞬,陈絮一直屏住的呼吸才颤抖着吐出来,镜头里面那人的身影实在是过于萧条,简直像一棵挂在屋檐底下的蒲草,她生怕下一瞬就生生折在自己面前。

    这是演出来的吗?

    陈絮有点傻:别说路丘欣喜若狂,自己仅仅在监视器后面看了点还没剪辑的母带,都被杭杨每一个眼神动作堪称恐怖的代入感震撼了,这种克制的悲凉感真的是他这个年纪能演出来的吗?

    不远处,杭修途正慢慢往回走。

    “杭老师。”他旁边饰演小厮的演员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但杭修途没有反应,像是没听到,眼睛直直盯着杭杨的方向。

    这位年轻演员又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鼓起勇气,声音加大了点:“杭老师!”

    杭修途这才有了反应,他稍侧过头,示意这位演员继续。

    “您、您手里那扇子……”

    杭修途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里的道具扇骨已经被自己捏的有点变形,他脚步一顿,随即轻描淡写地收回扇子,冲身边的年轻演员微微颔首:“谢谢提醒。”

    随后直接去了道具老师那儿。直到下一幕戏开始前,都再没有同杭杨只言片语的交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的拍摄内容格外压抑,明明已经到了初冬季节,w市却又迎来了几场连绵的阴雨,索性大部分情节并不需要什么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这阴惨惨的天气倒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公作美”了。

    两天后的中午,陈絮实在忍不住,抱着盒饭就去找了唐伊。

    她把食盒往桌子上重重一甩,吓了唐伊一跳:“你这又是怎么了?这么激动!”

    陈絮气势汹汹掰开筷子,把筷头往饭里一插,两只手捂住脸,使劲揉了揉,又给了自己颇为响亮的两下,才在唐伊目瞪口呆的注释下开口:“……是关于小杭老师的事。”

    “杨杨?”唐伊头偏了偏,“我听说路导满意得不得了啊!每次一看见他眼睛就眯得找不着,跟瞧见一百万似的,我天天听剧组有staff老师说起他,说演到现在这个程度,每次开拍他往镜头里一站,不用什么台词,后面就能哭崩一片。”

    “杭老师也不喜欢我每天在他身边照顾,我近距离看现场的机会还不一定有站姐多,”唐伊撇撇嘴,同陈絮凑近了点,“我就好了奇了,这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啊?”

    陈絮无精打采地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她举起手指了指自己有点浮肿的眼皮:“你猜我眼睛是怎么搞成现在这样的。”

    “卧槽……”唐伊眼睛一点点瞪大,“真神了!长得这么好看,家里有钱,关键哥哥还是杭修途,这么多buff叠一块儿,当个美丽废物多好啊,怎么演戏还这么有天赋,上帝造这个人的时候是不是眼花了?!”

    “行了别贫了,”陈絮有气无力地打断她,她又“啧”了一声,像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我给你讲个事。”

    “嗯?”唐伊眼睛一挑,满脸都是:我倒要看看你家艺人前程似锦,你有啥好emo的。

    “昨天中午,”陈絮咽了咽口水,“有人从后面吓我,突然来了个‘路导好!’当时吓了我一哆嗦,其实后面压根没人。”

    她手在桌子上点了点:“小杭老师当场就往那人面前一站,笑得特别温和,说‘她胆子小,吃饭的时候别吓她。’”

    “就、真的特别可靠……”

    “砰!”唐伊面无表情把筷子往饭盒上一砸,“唰”起身就要走。

    陈絮赶紧伸手扯住她:“诶诶诶小唐姐?!”

    “放我走!”唐伊几乎动用了全部自制力才没有伸手打人,“你是来炫耀的吗?”

    “真的不是,是真有问题,你给我点耐心!”陈絮最后赌上了两人几年来一起打拼的战友情才说服唐伊重新坐下来听自己讲。

    “是这样,小杭老师人确实好。”

    唐伊眉心一皱。

    陈絮赶紧补充:“但按他以前有点跳脱的风格,八成会跟着一起闹一闹,这真的不像他!你懂我意思吗?感觉就像突然一下变沉稳了。”

    “还有就是,”陈絮想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他平时也越来越寡言少语,弯腰低头走路,总喜欢安安静静站在角落了。最要命的是!有好几次快开拍了,副导演满剧组跑,结果找不着男二,最后发现人家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她哆嗦了一下:“就跟叶璋上身了一样。”

    唐伊眼皮抖了抖,原本不耐烦的神色迅速无影无踪。

    “你是不知道,有几次我看到他,”陈絮说着说着又有点崩溃了,“我是真有点分不清眼前这人是‘杭杨’还是‘叶璋’……”

    唐伊沉默了几秒,轻轻托起下巴:“八成是太入戏了。”

    “是啊!”陈絮揉了揉已经乱七八糟的头发,“要是天天这样,戏演好了,人垮了,你说怎么办?!”

    “没那么严重,”唐伊摇摇头,“这种类型的演员不少,人没你想得那么脆弱,再说杨杨是一次正式演戏,又是主演,路导他又会引导,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正常、吧……”

    “正、常?”陈絮眼睛瞪大了点,“我不太懂这个你可不要骗我。”

    “那你找我是想怎么办?”唐伊问。

    陈絮咳了一下:“这不是、想让你跟杭老师稍微提一下这个情况嘛,人家又有经验、又是亲哥……”

    “啧,”唐伊眼睛眯起来,恨不得在陈絮脑门上来一下,“你是关心则乱,还是脑子间歇性不好使啊?你都发现的事。杭老师看不出来?还用咱们去说?”

    “哦!”陈絮恍然大悟,一颗微微悬起的心慢慢落了回去,“那应该就是没什么问题吧。”

    “行了,”唐伊舒口气,“少在这儿烦我了,滚回去干活吧。”

    *

    这几个晚上,杭杨都是枕着剧本睡着的,梦境往往杂乱而朦胧,梦里仿佛一切时间线都被拉长。

    他常以旁观者的视角入梦,看到一个青衣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挨打,只是面容看不真切。杭杨再一晃神,自己已经穿进那小太监的壳子里,一道鞭子落在背上,他茫然地躬下身,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没入衣领。

    他在叶璋满是硝烟的人生中来回“游荡”:年幼时全族蒙冤被杀,被人解救,再到为报仇入宫为奴……来来回回地辗转流连,常常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湿了一片,而自己的声音还哽咽着。

    起初,杭杨确实有意在戏外也引导自己进入角色,比如刻意地少说话,刻意地微微弯腰,刻意举止上都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紧绷感……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乎不用演了,且不只是戏外,戏里更是一样。

    开机前,杭杨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带着一层“静音加黑白”的滤镜,世界在他眼中出奇的静。

    他突然想起来文老师曾经说过的话,那天他拍拍自己的头,靠在窗户旁边感慨:“你这孩子对悲剧的共情能力格外强,呈现出来的效果也极其惊艳,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到底是不是好事呢?杭杨自己也有点迷糊。

    他抬头环视四周,在一片“黑白的默片”中,出现了一点色彩——杭修途来了。

    杭杨的眼神瞬间亮了点,但又被他迅速压抑了下去,他只是走上前礼貌地点点头:“杭老师早。”

    他头低着,所以看不见杭修途此时的眼神,还有他哥哥在半空中抖了一下、又迅速垂下的手。

    “早上好。”片刻的停顿后,杭杨听见杭修途的声音,依旧是惜字如金。

    不留意的话,旁人只会看见两人稀松平常问了个早安而已,但不远处揣着兜的路丘把全部过程净收眼底——太绝了!

    这就是他要的“贺乾和叶璋”!

    路丘觉得自己上辈子八成是拯救了太阳系,这辈子才遇上了这么“刚刚好”的俩人,他们当下的状态简直是从剧本里抠出来的两个人物:那么克制、但又令人沉沦的拉扯和碰撞!

    路丘匆匆回到监视器前,打开喇叭前还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过度高亢:“各部门就绪!各部门就绪!”

    “来!赶紧的!拍!”

    *

    又过了几天,请了两周假的李导提前两天到了岗。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看起来精力有点不济。剧组不少人问情况,他也轻描淡写地带过,只说不会耽误剧组进度。

    剧组又分成了ab两组,重新开始录制单人戏份,杭杨以为自己会紧张,但他完全没有。

    含章宫的花苑后,大片的木芙蓉在几日内陆续开了个遍,杭杨像是在朦胧的梦里见过大朵大朵粉白花铸成的花海,有孩子在花间嬉戏,谁知失手打翻了花盆,于是被母亲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

    那上蹿下跳的奶团子到底是谁呢?叶璋还是自己?

    杭杨发觉自己有点分不清了。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大片的木芙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滴泪顺着侧颊淌下,滴进了一朵花芯。

    拍近景的摄像老师福至心灵,不等路导发话,就恰到好处地把摄像机推进了些,从面部特写不断下移,用一组完整的长镜头记录下这滴不期而至的泪。

    “走吧。”杭杨再抬头已经面色如常,他对身边的小太监说话,依旧面带微笑。

    搭戏的演员都没发现半点异样,继续按部就班地捏着嗓子说剧本里的台词:“哎呦喂,我说你真是败兴!”

    杭杨不答,只微笑着看他。

    小太监一甩袖,没好气哼了声:“行,走啊。”

    “卡!”监视器后面路丘直接激动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把剧本摔桌子上,“牛逼!”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执华盖》全剧组都渐渐知道自家空降的新人男二是个奇才, 不只是导演和主演,不少表演经验丰富的配角老师也对此啧啧称奇,有的演完之后还拉着杭杨问长问短, 得知他师承文渊之后才感慨地点点头, 不再一个劲地追问了。

    随着叶璋底层小太监的戏份差不多拍完了,杭杨终于不用每天任劳任怨、挨打受骂,平日里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不再常给人那种惴惴不安的惶恐感——活像找不到栖枝的小雀。

    陈絮每天紧绷的心也慢慢缓和了些, 每天愁眉苦脸地翻剧本,看看自家小杭老师还有多少罪要受。

    “他怎么这么惨啊,”陈絮哭丧着脸晃手里的剧本, “这人怎么这么惨啊, 这合理吗?”

    “知道现在流行的人设是什么吗?”唐伊把她手里的剧本夺下来,平放在桌子上,“美、强、惨。我可跟你说,这戏剧情好、制作好而且杨杨老师演的也好,只要一播,他马上就能爆!”

    “可是、可是这也……”陈絮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揉了揉脸,“这也太不容易了。现在我拿着这剧本, 就感觉跟捧着司命星君写的命格簿一样, 真的是战战兢兢, 天天祈祷他老人家可别折腾我们小杭老师了, 我真心疼死了。”

    唐伊摆摆手:“那话怎么说的?想干大事的人,一定得先‘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你是不知道我们杭老师刚开始演戏的时候——”

    这边还聊着, 被人突然打断了:“片场那边在催了,絮姐看见小杭老师了吗?”

    “哦哦,不好意思,”陈絮赶紧起来,“他刚说去花园那边走走,我这就去把人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