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联系过的同学也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有的只模糊听班主任说过,说是他考上了h大……”

    “但等我回国,”木堆烟一手按住半张脸,眼角在微微地颤抖,“他已经不在了。”

    “直到他的死讯摆在我面前的一瞬,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回家的车里,杭杨扒着前座的靠背小声问:“哥,你知道那个和我同名同姓的‘杭杨’已经去世了吗?”

    杭修途右眼角莫名其妙颤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清晰明确:“知道。”

    “《有名》没有大力宣扬那是他的遗作吗?”

    杭修途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过多的情绪:“一个人的死亡不该被消费。”

    杭杨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这回,漫长的无言后,杭修途开口:“我、不知道。”

    杭杨慢慢躺回靠背上,一只胳膊挡住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偌大一个世界,他静静死亡的时候,无人替自己哀悼。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保证明天结束这段小虐,让他俩滚去谈恋爱(再此擦汗)

    第95章

    杭杨是穷死的。

    高三毕业后, 杭杨考上了h大的自动化,他坐着火车离开所谓的“家”的时候,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绿皮火车带着“哐当哐当”的节奏感, 慢吞吞地往前跑,奔向他充满希望的未来。

    杭杨再没跟小姨一家联系过,在校园里的日子欣欣向荣。

    似乎,他伤痕累累的过去被一层柔软的棉花轻轻盖住, 他已经可以足够体面地微笑看向未来。

    就这样,杭杨把支离破碎的自己从地上一块块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拼好, 打眼一看——竟像是从没被打碎过似的。

    他勤恳读书, 每学期的加权都位列专业前三,八千的国奖、校三好奖学金,加上贫困生补助、助学贷款,以及杭杨在勤工助学岗的工资……他一个人的小日子竟也这样有声有色地过了起来,除了忙碌些,和其他人一般无二。

    但是一切结束在杭杨大二的一天,这天他在自习室画电路,debug一时忘了时间, 被门卫从教室赶出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他扭扭酸痛的脖子, 打算去图书馆附近的园林里散散心, 谁知随着周围的灯光逐渐暗淡, 杭杨突然有种脊背生寒的异样感——可能是小时候遭受过长期的家暴,他对危险的探知能力远高于普通人。

    杭杨扭头走, 正想拔腿往人多的地方跑, 一只肌肉虬扎的胳膊突然从身后伸出死死按住杭杨的嘴, 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是刘和泰的外甥是吧,放轻松,我们找你有点事。”

    刘和泰!杭杨的人渣小姨夫!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杭杨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力气,抱着这人的胳膊下死力气狠咬了一口,趁这人痛得低吼的瞬间,从他的钳制下挣脱,拔腿冲了出去——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有人吗!轻打保卫处电——”

    杭杨还没跑出几步,被人用相当专业的擒拿手法抓住手臂瞬间撂倒,胳膊被硬生生反掰在自己身后,杭杨几乎能听到关节难负重荷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

    但硬邦邦的膝盖“咚”一声闷响压在自己的背部,把杭杨的惨叫硬生生堵死在嗓子里,他的胸腔被压抑到极致,半句话都喊不出来,只有竭尽全力呼吸发出的“嘶——嘶——”破风箱一般的怪声,强烈的窒息感以及疼痛下,杭杨差点瞬间昏厥过去。

    “下手轻点,”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脚步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这小孩儿看着身体不抗造,你别把人弄废喽。”

    一口刺鼻的香烟拍在杭杨脸上,这人的声音又慢悠悠响起:“咱可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

    钳制住杭杨的人爆了一句脏,但还是骂骂咧咧卸了部分力气。

    大量的新鲜空气一下子涌入肺部,杭杨因为骤然加速的呼吸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身体在地上微微地抽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背部的衬衫。

    “识点时务啊高材生,老子让你舒坦点,你也别给我添堵,咱就好好地谈谈,你看行吗?”杭杨耳朵上像蒙了一层罩子,但还算能勉强听见面前人的吊儿郎当的声音,“诶,你叫杭杨,是刘和泰的外甥是吧?”

    “不……”杭杨咬着牙摇头,不管问多少遍都坚持“我不认识他”。

    盘问自己的两个人像是急了,蹲在前面的那个随手拨了通电话。

    “李、李哥!”当小姨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的瞬间,杭杨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只手狠狠捏住杭杨的下巴往上一抬:“这个人是你说的外甥吧?”

    没有半点犹豫,女人诚惶诚恐:“是!是他!”

    “很好,”男人松开杭杨的下巴,把狠厉藏进轻描淡写的语气里,“杭先生,是这样,你姨父呢,欠了我们点钱,连本带利地算下来吧,差不多八百万……”

    “我跟他们家没有关系!”杭杨打断他,声音沙哑但近乎声嘶力竭,“你他妈凭什么找我!”

    小姨尖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们家一口一口把你喂大,现在出了事翻脸不认人!你活该死妈!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男人“啪”轻描淡写挂断了电话,女人的谩骂侮辱戛然而止。

    他慢悠悠吐出一口烟,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笑着看向杭杨:“好不容易从这对残渣手底下跑出来,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又被牵扯上,不甘心是吧?”

    杭杨声音嘶哑得不像样子:“他们欠的钱你去找他们好了,关我什么事!”

    “啧,”男人把烟头扔地上,碾了碾,在杭杨面前蹲下来,“他家的房子跟车都买了,刘和泰,狗东西已经残了;他老婆现在正出来卖,但能凑几个钱?至于他家那个十三四岁的胖小子……”

    男人呵呵笑起来:“买了也值不了几个钱。”

    “我们也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王八蛋,”男人拍拍杭杨的脸,声音甚至算得上温和,“这不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嘛,还剩不到六百万,高材生,想想办法。”

    杭杨忘了自己这天是怎么回到的寝室,忘了自己是怎么应付过室友的询问,甚至忘了那两个男人的恫吓。

    但他还记得男人最后一句话:

    “下辈子投胎运气好点,别跟畜生当亲戚了。”

    第二天,杭杨破天荒地翘了课,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晃荡,他大脑空空,像一团没有气息的游魂。

    “小伙子?小伙子!”杭杨被突然喊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晃到了一堆乱糟糟的人群里,看旁边的摄影机、显示器还有滑轨……这儿是入校拍戏的剧组?!

    “对不起,对不起。”杭杨赶紧躬身道歉,随后转身就想离开。

    但随即,被旁边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喊住了:“诶小伙子,等等!”

    他拉着杭杨上下看了几遍,笑眯眯说:“待会儿有课吗?”

    杭杨:“……没。”

    “那,”他声音很温和,“考不考虑来我们这儿客串一下?就两分钟的戏,挣500块的零花钱,你看怎么样?”

    杭杨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甚至稀里糊涂演了下来:他突然发现演员这个职业实在奇妙,像某种意义上的精神|鸦||片,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就足以短暂遗忘自己生命中的全部痛苦。

    他像找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精神孤岛,在喊下“a”的瞬间,侥幸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卡!”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导演在监视器后面震惊鼓掌,他慢慢走过来,盯着杭杨仔仔细细多看了两圈,喃喃说,“说句实话我是真没想到,这就是学霸吗?干哪行成哪行?你这也太有天赋了!我说实话小姚一个演了两三年的——”

    导演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他赶紧打住。

    他口中的“小姚”正是刚刚和杭杨对戏的男主角,杭杨对这张脸有点印象,好像是不停穿梭在一堆粗制滥造的偶像剧里,最近也算有点小火。

    “小姚”冷冰冰瞪过来,冲杭杨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走到旁边给自己准备好的躺椅上,撂下一句“我要休息”,随即戴上墨镜什么都不管了。

    导演似乎习以为常,只摇摇头轻叹口气,他把8张毛爷爷笑眯眯放在杭杨手心:“拿着吧,谢谢你。”

    杭杨一瞬间愣住了,他盯着手里的钞票怔怔地看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十秒还是几分钟,在这个小剧组即将浩浩荡荡从青年园这边离开的时候,杭杨的嘴先于脑子出了声:“那个!导演!”

    导演回头,发现杭杨神情踌躇、欲言又止,他示意其他工作人员先去布置,自己则走到杭杨面前,温和开口:“孩子,还有什么事?”

    杭杨的心脏骤然加速,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仿佛看到自己劈断了人生平坦的大路,走上满是蒙蒙雾色的小路:“我、我家里出了点变故,可能没法继续读书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如果、如果我走演员这条路,您看行吗?”

    这天来h大取景的小剧组拍的只是个小成本的流水线网剧,好像叫什么……《红娘给自己搭了姻缘线》,那位导演姓蔡,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名导,也没有傍身的著作,刚出道的时候拍过两个意识流的短篇,之后在生活的捶打下迅速接受了自己的平庸,于是火速向资本低头,兢兢业业拍起了烂片。

    即便如此,对杭杨而言,蔡导是赋予他新生的好人。

    但有时,午夜梦回的时候,杭杨每每回想起这一天——他被迫踏出象牙塔的这一天,还是会忍不住地痛苦和怨憎。

    但说到底,一切终将归于四个字——“无可奈何”。

    杭杨一个人在片场摸爬滚打,没有助理、没有名气、没有粉丝、没有好的机会,也没有展示的平台……只有日复一日近乎麻木的奔波和劳碌,饮食失调和睡眠障碍,杭杨的身体几乎以肉眼可见的迅速垮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仍藏着一股劲: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等还了钱,他就自由了。

    自由——这两个字像有魔力一样,支撑着他把自己散落的骨血慢慢捡起来,遍体鳞伤地往前走。

    但一年半后的一天,他昏死在了片场,送到医院后,查出结果一看:胃癌。

    他这一辈子,没爹没妈、落魄潦倒,全用来为不值得的人渣奔波劳碌,到头来跟个笑话一样。

    杭杨像是没听进身后医生的声音,拿着诊断结果匆匆出了医院,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但潜意识似乎就觉得,赶紧点、再快点,不然就晚了。

    那天正下着瓢泼大雨,杭杨冒着雨跑向银行,把自己本来准备替人渣还债的全部积蓄——随便选了所慈善机构,一口气全捐了。

    他看着账户里的“¥0.00”,突然觉得没来由的开心畅快,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最后只能半蹲在地上,肩膀还微微耸动着。

    随后,杭杨像没有知觉一样,摇摇晃晃走到马路正中央,谁知雨天路滑,他被一辆超载的大卡车当场送走。

    像是早有预感,在骨肉与钢铁发生撞击的瞬间,杭杨满心只有平静:省了病痛的折磨一步到位,倒也不算太糟。

    就这样,他潦草的人生被强行画上了潦草的句号,跟上帝开的玩笑一样。

    *

    第三次来到木堆烟的诊室,这次杭杨率先开了口,他坐在小沙发上,轻声说:“那位‘杭杨’后来经历了什么,你一直没查明白,是吧?”

    他盯着木堆烟微微颤抖的瞳仁,继续:“我来告诉你。”

    杭杨说完后,不大不小的房间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杭杨开口:“不管多么落魄,他都竭尽全力试图活下去,即便最后失败了,也不算对不起自己。”

    “他不可怜,别同情他,请尊重他。”

    杭杨离开前,木堆烟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你,你到底……”

    杭杨转身看他:“我是杭杨,有什么问题吗?”

    木堆烟按住自己的脸使劲揉了揉,整个人脸色奇差无比,半晌,他才喃喃开口:“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

    杭杨离开诊所后并没有给杭修途打电话,而是拨通了蓝新荣的手机号:“喂,蓝哥。”

    “杭杨?”蓝新荣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联系人姓名,他把手机拿回耳边,“怎么了?你跟我打电话还真是稀罕事。”

    杭杨带着口罩在湖边的小路上慢慢走:“我想进组、或者综艺,都可以。”

    自从上次杭杨一言不发突然进了《孟夏》的剧组,蓝新荣多少有点ptsd,整个人差点跳起来:“诶!小杭老师!我的杭老师!您、您这又是哪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