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宛城已被围整整五个月!
没人知道这五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城中居民大多逃了,主要剩余的是唐河一役败逃过来的新军士卒,有窦融的手下,也有严尤的旧部,合计一共上万,他们多是应征而来的外乡人,害怕被绿林屠戮,毕竟对方军纪确实很差。
而城中亦有亲自训练他们一年半载的严尤,还有曾痛击下江兵的岑彭二将统帅,在两位将军统筹下,万人坚守于斯。
严尤一上任,就把城中鼓噪投降的几家大户给杀了,将其粮秣统统收归军有,又将剩余粮食统一分配,靠着自己丰富的守城战法,以及岑彭高超的执行能力,让没攻过大城的绿林军灰头土脸,只能长期围攻,以期耗尽宛城之粮。
宛城口粮只吃了三个月,四月份以来,只能靠稀粥维持,城内人员食不果腹,伤病无数,正值夏季,天气炎热,疫病也不断爆发,兵卒从上万人锐减至六千。
五月,最后一点粮食耗尽,城中的老鼠和树皮都被饥肠辘辘的守军吃得干净。
城外贼兵太众,最多的时候号称十万,虽然攻城不行,但野战却颇为擅长,试过几次突围都损兵折将。
在这种情下,严尤做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决定。
“吃人!”
先吃攻到城头战死的绿林,而后是自己人,为了给士兵们带头作用,严伯石先将自己的老仆杀了,并把尸体做熟分给士兵们吃,在没粮食的情况下,依靠吃人肉硬挺了一月。
如此可怖凄苦的日子,众人之所以还能坚持,实在是在指望来自大司空王邑的救援。
再怎么不擅长,绿林了小半年,种种方式试过,也差不多练出来了,他们人手充足,又是穴攻又是土山,纵是严尤应用种种法子破解,但六月初,外城依然被打破,随着外城被攻破,只剩下内城苦苦坚守。
城中兵卒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坚持,他们无力地靠在城墙上,饿了就吃一口黑乎乎可疑的肉。
故而当昆阳大败的消息传来时,崩了许久的弦一下子断开,纵是岑彭力陈此乃贼人骗术,还是让满城都丧失了战心,痛骂王邑者不知凡几。
等城下刘伯升派人扬言。说第五伦亦在关中反新应汉,常安已破,王莽已死时,连严尤都陷入了茫然。
岑彭宽慰瘦骨嶙峋的老将军:“严公,贼子连这种话都能拿出来诓骗,伯鱼将军,乃是新室忠良,怎么可能……”
严尤却比他了解名义上的弟子:“响应汉朝,伯鱼不会;但反新,他当真做得出来。”
“他对朝廷的恨,对陛下的恨,早在扬子云死时,就埋下了!”
看着老将军的绝望,岑彭也狠狠地一拳打在案几上,真是功败垂成啊,所以他们这几个月的坚守,到底在硬撑什么?
岑彭不服啊,严尤围困绿林明明将获大胜,而他也已经击败了下江兵,战争却稀里糊涂败了,昆阳的战斗尤其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就算是三十万头猪,也不至于一朝而溃吧?
岑彭只道:“严公,今吾等卒困于此,非战之罪也!”
然而项羽抱怨“非战之罪”,尚能溃围,斩将,刈旗,临死前痛痛快快杀一场,他们却连突围的气力和士气都没了。
严尤却摇头:“战者,绝非只是战场上的一决胜负啊,兵法上说得好,一场战争胜负,要经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凡此五者,得之者胜,不得之者不胜。”
“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则曰:主孰有道?”
事到如今,严尤也不得不承认:“吾主新帝,无道之君也!”
“将孰有能?我与君然,窦周公、第五伦虽有小能,可然诸将主事者如王邑、王匡、甄皆无能之辈。”
“天地孰得?我部长途远征,异地作战,遭遇阴阳寒暑,便疫情频发。”
“而法令孰行?赏罚孰明?王师的名声比绿林还坏,至于赏罚?新军很早开始,便是只有罚没有赏,谁愿死战?”
“最后是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匆匆征募数十万,以为天下无敌,其实只是不教而战,乌合之众而已,反而不如绿林精锐,彼辈多年与官军鏖战,也有不少骁勇之将,战法多端。”
这些事严尤知道,但政从上出,皇帝刚愎自用,所以无从改变。
”吾以此知胜负矣,你我能赢得了一场战斗,却赢不了一场战争,输得冤,却也不冤。”
严尤指着西北方苦笑道:“而若陛下令伯鱼带这样的兵来,伯鱼也输!”
这一席话说到最后,像是在为第五伦找不来的借口一般,眼看外头攻城的劝降声越来越大,严尤只无力地抬了抬手:“外头再无援兵,城内也搜不出半粒粮食,君然,你我已尽力了,却终究难挽大局。”
“投降吧。”
“汝等为这朝廷送命,为新室殉葬,不值得。”
严尤十分爱惜岑彭的才能:“你这好好的将才不值得就此殒命,城中受尽苦楚的数千士卒也不值得丧生!”
岑彭松了口气,现在的情况,再不降,城里的兵卒就要杀了他二人请降了!
他应诺而去,派人射书摇旗,与城外沟通。但等岑彭回到严尤平素指挥的望楼时,却发现老将军将其他人都找借口打发走,自己穿戴好了一身甲胄,扶着柱子,挺剑而立。
剑已出鞘,严尤持在眼前,似在挑选它何处最为锋利。
岑彭大惊,连忙上前道:“严公,你这是?不是说,为新室殉命不值得么?”
“吾主虽然无道,但他依然是吾主!”
严尤叹息道:“是吾等这批人,推上去的圣天子。”
“新室能有今日,天下板荡至此,固然是陛下有误,但严伯石,就没有半分过错么?”
“我离开常安时立了誓言,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
“征战一年有余,却落得如此地步,焉有面目再存于世?当效子玉之事!”
岑彭还欲上前,严尤已仗剑于颈,伸手止住了他:“君然说过,当日本可与任光去投伯鱼,却毅然入城,是为了报答我的提携。”
“陛下于我,亦有知遇之恩,让我这在汉时恐怕只能埋没乡野的蜀地匹夫,竟能成为堂堂大司马。”
严尤仿佛看到数十年前,年轻的自己孤身来到京师闯荡,去找做黄门郎的老乡扬雄,在他家遇上了另一位锐气十足的黄门郎,看了严尤自己写的《三将叙》,赞不绝口的模样:“严伯石,汝便是当世乐毅啊!”
岑彭如何待他,他严尤,亦会如何待王莽!
“如今陛下众叛亲离,连伯鱼也反了,但陛下他,终究不是夏桀商纣,我也绝不希望,吾等共创的新室,被后人视为暴秦。”
“故今日严尤一死,以殉大新!”
手上的剑用了点力,它曾饮下句丽开国者的血,但今日,却要饮他自己的血了!
“君然日后若还能遇上伯鱼,请替我告诉他。”
“严尤对他,不曾有半句责怪。”
这就是严尤最后的遗言:“唯独希望,伯鱼能用我教的兵权谋,用严伯石的兵法,在这乱世里,赢下去!”
……
长剑划开了老将军枯瘦的喉咙,粘稠的热血溅于城头。
岑彭顶天立地的忠恳汉子,作战挨了箭矢,没有药物,硬生生的剐伤口,他没哭;得知父母全家死在乱兵之中,他没哭;被困孤城,一天喝不上一口水,得靠吃人肉来苦熬,他没哭。
但今日却跪在地上,抱着严尤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为对自己有知遇的恩主逝去悲切不已。
得知此事后,城内的新卒亦纷纷哭泣,这大新上下,只怕找不出第二个能让他们为之嚎哭的将军了。
但投降还是要投的,随着堆积的石木搬开,伤痕累累几乎毁掉的宛城大门开启,胜利者撑着炎炎汉旗纵马而入,踏着地上的土黄色新旗。
岑彭肉袒自缚,因为羊都吃光了,手边遂啥也没牵,屈辱地跪在地上。
绿林渠帅、汉兵校尉们簇拥在主将身边,指着岑彭咬牙切齿,喊打喊杀。
“急行军数百里,在下江阻挠吾等的,便是此人!”
“日夜在城头,替严尤指挥,害得吾等十数次攻城无果的,便是此人!”
“杀了他!”
这唾骂与呼喊,岑彭无动于衷,他之所以投降,一是为保恩公性命,二是可怜底下几千人。
但随着老严尤的死,岑彭现在是心如死灰,反正儿子也被任光带去河北,第五伦定能护其安全,老岑家也有后,自己就算被杀戮,也无妨,索性也不拜了,抬头挺胸,要杀要剐请自便!
这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位魁梧的中年人,面容与其弟很像,亦是日角之容,方方正正,只是多了几分豪迈之气,马鞭点着岑彭笑道:
“岑将军,你打得好仗!”
这不是反话,却是来自刘伯升真心实意的赞赏,他恨的只是王莽,对新朝的降将,尤其是有本事能耐者,却颇为敬重。
“善守城者,亦善于攻城,我大汉,正需要君然这样的人才!”
说罢刘伯升下马,亲自为岑彭解缚,说道:“君然乃是军中大吏,执心坚守五月而不降,是其节也。今举大事,当表义士!”
“我会向皇帝请求,将你封侯!”
这是岑彭万万没料到的情况,他在新朝拼死拼活,也只混了个“子”。怎么投降了汉,竟然被既往不咎,还要直接封侯呢?岑彭迷茫了,只愕然看着意气风发的刘伯升。
“往后,君然就跟在我麾下,随我一同,入关!”
入关……第五伦,不就在关中么?岑彭低下头,应诺。
今日刘伯升心情大好,不止是宛城请降,从西边还有两个大好消息传来。
其一是与第五伦有仇怨的司命将军孔仁亲自跑到南阳,告知关中情形,还表示愿代表右队官吏将士,以武关、峣关,向大汉更始皇帝请降!
其二,则是上个月,刘伯升返回宛城参与围攻前,安排的一手闲棋起作用了,从立帝到现在,快半年了,他们可不止做了围攻宛城一件事啊!
“汉兴德侯刘嘉、偏将军贾复、偏将军延岑,将兵数千,已入汉中!”
……
从六月初一到六月初七,整整七天,“南巡狩”投奔勤王之师的王莽一行,都被困在傥骆道上。
崔发说傥骆道是穿越秦岭去汉中的几条古道中最近捷1,但他没说,也最险峻的一条。
此道全长五百里,途中要翻越七座山梁,小路于山坳间河流边执着地回旋盘迂。因为只是伐木小道,连驿站都没设,所行之处,人迹罕至,自然也没准备好的饭菜。
逃难的队伍早就断了粮,随从的大臣们不得不放下架子,在偶尔遇到的里闾、猎户家乞讨求食。得来点粗粮杂食,平日里矜持守礼,割不正不食的皇帝王莽,也顾不得了,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
但他依然阻止巨毋霸等人欲硬抢的作为:“君子亦有穷乎?虽有,然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汝等当为君子,不做小人!”
又对左右言道:“孔子历经陈蔡之困而终成圣,此傥骆狭道,亦予之陈蔡矣!”
他这陈蔡,可比孔子的凶险多了,虽然靠着巨毋霸喝断独木桥,让越骑营的追兵未能跟上,但这条道上依然危机四伏。
暂且抛开沿途的丛林沼泽之类天险不提,单是那些潜藏在草间泥下的毒蛇蚂蚁,筑巢于地上的土蜂,就常常要了人命。
某位大臣,出逃还不忘穿着一身宽大衣裳,被枝蔓扯住,在那拉扯间,却发现一根枝丫怎么自己动了起来。原来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口下去,这大臣面色铁青,几步就不活了。
倘若踏足了蚂蟥群栖的泥潭,那么总得留下些鲜血给他们当个见面礼。还有一种小蠓虫倒不致命,却很招人厌,走一遭傥骆道必得带走拜它们所赐的一身包,连王莽也不能幸免,起先不痛不痒,过后便奇痒难忍,老皇帝脸上已经挠出一身伤来,颇为狼狈。
简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幸亏他们速度不慢,已经靠近了傥骆道的出口,再翻过一座山梁,就能进入汉中腹地,终于能远离这些盘虬曲折的气生根,以及繁密遮天的枝叶了。
但就在赶路时,有人下脚不慎,踩着了土蜂包,拇指大的蜂子嗡嗡窜出,开始追杀亡命队伍,急得巨毋霸背起皇帝狂奔在前,后头的人慌不择路,失足掉下山崖不知凡几。
跟着王莽逃进傥骆道的本就不多,百人而已,又被崔发带了刘叠等十余人赶在前头,去通知汉中接驾。剩下的人,几乎以每天十人的速度减员,眼下这点人数又被土蜂追得各自逃散,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逃入了一个山坳里,除了王莽、巨毋霸,跟来的就只剩下功脩公王兴了。
跑了大半天,王莽又饥又渴,饿能忍,但渴不能,遂欲打发王兴去取水。但王兴脸上被盯了一个包,在那哎哟不已,最终只能让巨毋霸去。
虽然满头包、满脸伤,但王莽依旧穿着天子袍服,他的天子剑“乘胜万里伏”就在脚边,腰上带着“虞帝匕首”,怀里还揣着视若珍宝的传国玉玺,再累,这些宝贝都不舍得扔。
连日赶路,老皇帝疲倦得够呛,靠在一棵树上打着瞌睡,他或许还做着抵达汉中后,等待大司空王邑击破绿林,光复常安的美梦。
而方才还捂着脸上包哎哟作痛的王兴,见巨毋霸已远去,却止住了声,翻起身来,眼睛定定地看着王莽——怀里的传国玉玺!
这些天的苦楚,他受够了,早知如此,就应该留在常安,他和第五伦有一面之缘,或许能求得他饶命。
但却一时糊涂逃了出来,王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和王莽不同,王兴认定,新朝,已经完了!他继承了这有毒的血脉,要想自保,就得有贵物作为倚仗。
王莽的头,他不敢砍。
所以,也只有传国玉玺了,只要将此物取得,调头往回走,遇到追杀的越骑营士卒,就说有大礼献给第五公……如此方能确保后半生的安全和富贵。
如此想着,王兴蹑手蹑脚地往父皇走去,双手已经摸上了他怀中装玉玺的紫黄帛袋,就要轻轻取走!
然而就在这时,王莽却猛地睁开了双目,那眼睛和往常一样,大而赤红,狠狠瞪着王兴!
“逆子,汝欲何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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