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静确确实实是为韶声添了大麻烦。
等韶声的车拉好的行李,与周静一道重新上路,行到渡口之时,柳家的船早已开走了。
至于周静自己订的船家,是与别家拼着的,也错过了时间。
此时河上的船,要不就是已经载满了人,要不就是空位不够,不够周家一家人,再加韶声与紫瑛主仆二人。
周静无法,歉疚地对韶声说:”是周某对不起柳小姐。只能请小姐与我周家内眷一道,在马车上稍候,周某去找找,有没有别的法子。“
”哦哦,好的,谢谢周大人。“韶声依言上了马车。
不远处的京城,就是在此刻被攻破的。
战火很快便蔓延到了韶声所在的渡口。
具体的情状如何,韶声不想记得。
她愿意记住的,只是周静在最后一刻,找到了一艘货船,保全了所有人。
周家人口虽简单,但加上家丁下人,也有四五十人。
货船的船舱小,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难免挤挤挨挨,更顾不上什么主仆之别,男女大防。
也让整个舱里,被人堵得密密实实,呼吸之间,净是污浊。
韶声本来紧紧扯住裙角,用帕子捂住口鼻,将自己缩在角落,不想蹭着人,弄脏了裙子,堕了清流之家的贵女的形象。
却没成想,她本就有些晕船,站着的是最不透风的地方,再捂着帕子,使呼吸不畅,症状便更严重了。
她不禁蹲在地上,弓起身子,压住胸口,避免呕出来。
”小姐,小姐?“紫瑛随着韶声蹲下,轻轻抚摸她的背,想让她舒服一点,”要不要出去吹吹风?“
”不、不必。“韶声埋着头,摆摆手。
她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见。
”都这个时候了还端着。真有病。“头顶忽然传来人说话。
韶声抬起满是冷汗的脸,看见——是周静的女儿,周小姐。
她的声音如她的人一样,文文弱弱的,说出的话却如同锐利的尖刀。
韶声只于商山行宫与她同乘过,记忆中她待人和气,并不尖锐。
故而,这让韶声有些愣住,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
”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周小姐转过脸,”明明是韶言姐姐要来帮我们。你假惺惺地抢了她的功,不就是为了攀上我父亲。如今攀上了,怎么,又嫌弃我家没本事,没让你坐上琼楼宝船,所以身体不适了?“
”见人便用帕子捂嘴,生怕百姓沾你一点。柳家家风严正,一门名士,怎么出了你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丑恶东西!真是朱门酒肉臭!“
周小姐越说越不留情。声音当然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
“不愿吹风?我看是大小姐不愿屈尊和贱民站在一处吧!”
“容儿!休得无礼!”
周小姐闺名单字一个容。
周静本在与船工叙话,转头看见韶声蹲在地上,正想上前询问。刚走近,便听见女儿的声音。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手抓住女儿的手腕,一手挥向她的面颊。
“啪”他的耳光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父亲!”周小姐不敢置信,下意识地捂住脸。
她白皙的脸上立刻浮起了鲜红的印记。
“给柳小姐道歉!”周静喝道。
周小姐瞪着她的父亲。泪水在她眼眶之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打我?你为了她打我?”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母亲还没去多久,你就另寻新欢,还为了这个狐狸精打我?”
话音落下,她推开挡在身前的周静,捂着脸就往外跑。
”柳小姐,小女顽劣,让你见笑了。“闹到这份上,周静也只能草草向韶声道过一声歉,立刻就追在女儿后面出去了,“容儿!”
”小姐……“紫瑛担忧地看着韶声,担心她会把周小姐的话放在心里。
”没事。“韶声此时已被左摇右晃的船舱,颠簸地什么都不能想了。只能从咬紧的牙关中,吐出虚弱的两个字。
她没精力去细听周小姐在说什么。耳边稍有吵闹,都会让她整个人都不适。
脸色惨白,身上的冷汗,也已起了好几阵了。
紫瑛伸手摸上韶声的额头,被满手的冷汗吓了一大跳。
”我们去甲板上。“她不由分说地架起韶声,要带她往更舒适的地方去休息。
一直到天黑,韶声才适应了船上,眩晕的症状略有缓解。
货船没有多少住人的地方。
本来,周静将唯一的卧室留给了女儿和韶声,想让她们住得舒适些。自己则带着儿子与家丁,和衣卧在货舱之中。
韶声知道周小姐不喜欢自己,怕等下又吵起来,使周静为难,便主动说:”不必,我也同大家一道。周小姐年纪小,应当住得更舒适些。”
自己现在不过是孤孤单单的弱女子,能沾光坐上周静找来的这艘货船,逃离战火中的京城,已经是万幸了。
如今是别人的屋檐下,怎么能不低头?
何必挑三拣四,惹人不快?
韶声想。
周静本想劝:“柳小姐,我观你有些晕船,还是……”
周小姐听父亲又劝,正想发作,却被一旁的韶声抢了话头:“我已经大好了,不必再波折。”
韶声怕她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
“那便委屈柳小姐了。”周静见状,只得满怀歉意地作罢。
夜渐渐深了,月光黯淡,星星却如萤火,散落在空中。
韶声折腾了一天,又累又困,抱着膝盖,终于倚着货舱里的箱子睡着了。
只是在梦里,她不得不直面白日里城破时的光景——
滚滚的浓烟在眼前升起,白日里看不见火光,只有黑灰的烟尘伴着热浪,使人的视线完全模糊。
鲜血与焦糊的味道弥散,充斥着鼻腔。
喊杀声如同闷雷,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地炸开,没有停止的时候。
旁人的血肉溅到了衣服上,很快又被地上的火舌一齐燎尽。
着甲的人手持兵刃,四处追着人砍杀。
地上堆着的尸体越来越多,韶声穿过其中,跌跌撞撞地,奋力向前跑着。
眼看就要跑到了,面前却有人持刀跳出来。
她看得分明,眼前的刀刃砍得起了卷,腌臜的血肉凝于其上,混着泥土灰尘,变得黑不黑红不红,要落不落。
手起刃落。
”啊——“韶声逃无可逃,伸手护住脸。她想发出尖叫,但喉咙里已经没有声音了。
她猛然坐起,睁开了眼。
入眼的是简朴整洁的静室。面前有打坐的蒲团,窗外是葱郁的竹林。
她早已经不再那个船舱里了。
只是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到她离开故京城的那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什么是叛军,什么是流民。
而不是贵女们在玩笑打闹,或是为攀比家中势力而附庸风雅时,轻飘飘说出口的词语。
真的会死人。
死了好多人。
就在柳家全家离开京城的那个早晨。
在她面前。
叛军真的来了。
齐朔说得对,京城动荡。
商山巡狩后,就已经有了山雨欲来之势。
可韶声什么都不知道。
齐朔说的时候,她不信。
临走之时,柳韶言转述祖父的话,她没什么感觉。
——直到旁人的血喷到她的脸上。
当日,韶声帮助周静安置行李,耽误了时间,没同柳家人一道走。
等他们赶到渡口,柳家的船刚刚开走。
城中的战火,似乎在瞬时之间,便冲天而起,又瞬间蔓延至身边。
幸得周大人寻到一艘货船,掐着时间冒死逃离,他们才得以保全性命。
从急行的船上朝北望去,渡口被兵士把控,不知道是叛军还是王师。运河里全是死人。
泡得鼓鼓胀胀,破烂的衣服被撑开,青青白白地浮在水面上。
至于韶声帮周静保全的公文卷宗,很幸运地跟随着周静,辗转多地,仍然保存着。
再之后,世道就乱了。
连天子也逃出了京城。
至于现在?
周静重义,坚持将韶声送回了平江府澄阳县的柳家故地。
而后,便一路追随天子。
临走前,周静对柳大爷留下话说:天子陷于危难之中,他此去前路未卜。韶声青春年少,不该蹉跎在他这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身上,两家可现在解除婚约。
柳大爷是这么回的:
他吞吞吐吐:“实不相瞒,小女韶声对汝宁你,情根深种。你也知道,在故京之时,她便……若我强要她退婚,恐怕她要承受不住……”
周静听罢,诚恳答:“某实当不得二小姐深情。若小姐愿意等,可以等,他会在一切稳定后,继续履行婚约,期间不另娶他人。若小姐改变主意,可自行婚嫁,只是希望到时候,能将消息递予某。”
柳大爷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汝宁,望一路坦途!”他眼中含泪,向周静挥手送别。
前脚送走周静,柳大爷后脚就将韶声送至澄阳附近,云仙山上的云仙庵里,做了带发修行的居士。
对外说是她因未婚夫不告而别,心中郁郁,终于不支病倒。去云仙庵里做居士,一是修身养性,调养身体,二是为远行的未婚夫祈福,盼他早归。
待周静回转,有了迎娶她的消息后,再还俗回家。
柳大爷为何这么做,大概是有这些缘由。
首先,柳家以清名闻于世,清流之家的女儿结了婚约,自然要为未来的夫君守贞,怎能因郎君远行而退婚,琵琶别抱?
再者,韶声随着周静一路奔逃,她一介女流,又无家人陪伴,路上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准。这样的姑娘,怎么好再配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