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与瑞初眉眼都生得极像敏若,康熙本来只是想按住安儿,没走多少心,但说起这话,看着安儿的眉目,心中忽有些复杂情感,叹道:“譬如你妹妹,朕其实又怎舍得叫她长久在外?前两年朕还想召她回来在身边两年,承欢膝下享天伦之乐,可如今,朕倒觉着,她在外能有些建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哪怕有一日新帝登基,无论新帝与这个姊妹关系好坏,凭瑞初如今的声誉,只要安分守常,自有一世尊贵安乐。

    人人都说天子万万岁,说他与天同寿、福祚绵长,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已经老迈,承认自己身体已经开始衰弱,可他就是再不愿承认,又能怎样呢?

    康熙端着茶碗的那只手忽然一颤,安儿刚刚要动,又听康熙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只茶碗被顺势重重撂在御案上。

    安儿忙道:“快端温水来!皇父——”

    康熙咳了一阵,摆摆手,示意扶着他给他顺气的安儿停手,眉头紧皱着,深吸了一口气,离得很近的安儿能清楚地听到他急促剧烈的喘息声。

    这是因为一阵强咳导致的——即便他的咳嗽原本是假的。

    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各种病症,咳嗽也是日常症状之一,当他咳嗽出来开始,他就已经无法控制了。

    安儿眉心微蹙,稍退了两步,接过梁九功捧进来的茶碗奉给康熙,低声道:“额娘那似乎有几个不错的润肺食疗方子,佟佳额娘用了几年,肺疾大有好转,皇父不妨叫御医瞧瞧,若是堪用,便炖来用用。”

    康熙本来眉心紧皱面色微沉,闻此,却低低笑了一声 。

    听到他的笑声,安儿忙唤:“汗阿玛?”

    “你且去吧。”康熙摆了摆手,道:“今日进宫来见过你额娘了吗?”

    安儿知道这是打发他走的意思,不再在此纠结,应了一声,道:“儿子知道。”顿了一顿,又道:“请汗阿玛千万保重身体。”

    康熙瞥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恳切真挚,方才眉目微舒,稍感熨帖,点点头,摆摆手不再言语。

    安儿将茶碗接过放到康熙手边,方低身退下。

    时下天气稍微转凉,但永寿宫内还没升炭盆。敏若搂着汤婆子歪在炕上翻书,听脚步声知道是他进来也没抬眼,只问:“被踢出来了?”

    言语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安儿眉目不禁微舒,笑道:“额娘神机妙算。”

    敏若终于舍得从书里抬起头,白了他一眼。安儿见踏雪窝在她怀里睡着,声音不禁又轻了两分,问:“踏雪今日可好些了?”

    敏若垂下眼帘看着伏在自己怀里的小东西,轻轻摸摸它柔软的毛,没言语。

    安儿沉默一瞬,轻声道:“儿子倒是知道京中有几个不错的兽科医生……”

    “罢了吧。旁的事能求能算,生死还强求得了吗?”敏若眉目温和,口吻亦十分平和,眼中有不舍,却又带着几分轻笑,令人观之便心神平静。

    安儿不禁抿唇,低声道:“儿子知道,只是怕您伤心。”

    “人活在这世上,哪有不伤心的。早几年,宫里的兽医便说它已经开始衰老,身体衰弱,能有这几年的时光,我已经很满足了。”敏若轻轻顺着睡得有些不安稳的踏雪背毛以安抚,一面对安儿道:“有些事,拿捏好分寸,适可而止。”

    安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点头笑着应道:“额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几日的表现已经足够让康熙认定这次的事是一次巧合,杜绝了后期康熙可能会怀疑他们早有预谋、联手算计的可能。

    敏若说得不错,适可而止,若是继续折腾下去,只怕过犹不及,反而令康熙真正不满,认为他“不识大体”。

    他在康熙面前做了那些年“混账儿子”,自然掌控得了其中分寸。

    敏若也清楚安儿的水准,当下不再多言,而是随口问:“芽芽这几日跟着舒窈怎么样?”

    安儿长叹一声,这回带着几分真情实意的幽怨,“乐不思蜀。”

    简简单单四个字,说尽多少心酸。

    敏若一下没憋住笑,安儿道:“额娘!”

    正逢兰杜提壶进来换茶水,闻声笑吟吟道:“咱们大格格难得有个喜欢的事情,王爷您就不要拦她了。”

    安儿叹道:“洁芳是这样说,姑姑您也是这样说,我瞧着就那么不通情理吗??”

    兰杜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不会因他这话而慌乱,一面换茶一面镇定笑道:“您是通情理的,就这委屈劲儿啊,我在外头都闻到了。”

    得,进来给他额娘撑腰的。

    安儿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点头哈腰地把还有活没干完的兰杜送出去了,回来与敏若抱怨道:“这一大家子人,就我势单力薄。”

    敏若扬眉道:“你若能把他们都拉拢了去,也是你的本事。”

    安儿扪心自问,他有那本事吗?没有。

    见他讪讪坐下,敏若忍住一声笑——孩子大了,还是得给他留点脸面的。

    新换的茶倒入杯中触手滚烫,敏若的汤婆子被踏雪占了,她便倒了杯茶暖手,一边翻书,一边闲聊似的问:“从乾清宫来蔫头巴脑的,怎么了?”

    安儿知道他的情绪有半点不对都瞒不过敏若,也没想着瞒过。这会敏若问,他便坦然说,一边剥着栗子,一边道:“我今儿在御前,看到皇父身体似乎不如以往许多,端着茶碗时手就发颤,看折子也只是看着,不抬笔做朱批了。咳嗽之后喘得也很厉害。”

    这些敏若心里都有数,见他神情似是怅然,心中无声一叹,道:“这也都是常事。有御医们精心照料着,你汗阿玛身子还不算极差的。”

    安儿抿抿唇,低声道:“从前总想着总有一日要带您走,却不敢想,要想带您走,前提便是……今儿忽然见到他的病症了,也觉着心里慌得很。”

    虽然因为母家显赫,他早早尝到了被君父忌惮甚至刻意养废的滋味,但无论康熙为父怎样,对他们这些儿子到底也是有过一些温情关爱的。何况,便是演出来的父子情,演的时间长了,也总有两分真。

    安儿低声道:“那病症,究竟怎样了?”

    这世上只怕没人比敏若更清楚康熙的身体眼下如何、将来会如何了。

    敏若注视着儿子,温声道:“眼下还不是极严重,大有几年好时光的。你且安心。”

    “儿……儿子不孝。”安儿闭上眼,手里的栗子终究是剥不下去了,他走到这边,也不嫌弃,直接坐在脚踏上,头靠在敏若腿上,声音低低的。

    敏若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轻抚他的头,笑道:“你若是只为了额娘的自在,就盼着……那额娘才要伤心呢。无论怎样,他是你的父亲,待你也算有过温情,也算关照、护过你,他身子不好,你伤心、担忧都是应该的。”

    安儿头在敏若腿上蹭了蹭,看着好大个人了,其实撒起娇来功力不比弘杳弱。

    敏若又是嫌弃又是怜爱——大抵天下的老母亲看着自家三十多岁的崽子撒娇都是这个心情吧。

    她只能安慰自己,这说明她家崽在她这确实没缺过爱。

    “这段日子太后身子不大好,等会你出宫前,去向她老人家请个安。”敏若道。

    太后与她关系不错,对安儿和瑞初虽不算偏爱,但也尽了一位祖母的本分,见面慈和、不见时惦记。如今她身子不好,瑞初不在京中,安儿时常过去看看是应该的。

    安儿忙答应着,又道:“改日我再带芽芽和开耀一起进来给太后请安。”

    “你心里有数就好。”

    对这位太后的生卒年,敏若就不如对康熙的清楚了。

    但康熙五十四年也马上要过去,康熙朝即将走入尾声,想来也就是这两年了。

    蓁蓁还要下江南,幸而太后最疼爱的曾外孙女、蓁蓁的长女知春嫁了宗室远支留在京中,身有诰命,能够时常入宫,也算是一桩幸事吧。

    康熙这段日子在为弘恪寻摸新的福晋人选,与敏若提过一嘴,遗憾蓁蓁家的知春早嫁——虽然公主之女不算爱新觉罗氏的宗女了,但一来其母与静彤是姊妹身份尊贵,二来其父出身钮祜禄大族,身又在青海掌兵,居高位、握重权,等成婚时他再封个郡主、县主一类的封号,条件也不比芽芽差多少。

    身份上还省心,不会牵扯到夺嫡争储之事上。

    蓁蓁的小女儿知予身份倒也算合适,但康熙不喜欢她的性格,冷又太锐利,锋芒外露,弘恪性子和软,康熙怕成婚之后这夫妻两个相处不和,弘恪反而受制于知予。

    只能说在给弘恪找媳妇这件事上,康熙确实是努力又细致。

    敏若有时都在想,幸亏康熙这辈子是无缘知道弘恪的真正身份的,倘若他知道了,岂不是要气急败坏,从此与静彤成仇?

    安儿不知敏若短短一会已经想到多远去,还在说:“皇玛嬷身子抱恙,宣额娘眼下还在宁寿宫吧?那等会我就不忘咸福宫去了,直接去宁寿宫。”

    敏若点点头,安儿心里有了底,陪敏若用过晚膳,方才起身告了退。

    兰杜送安儿到永寿门前,安儿再三请她回宫她方驻足,目送安儿离去,直到看不到安儿的影踪了,她才转身回来,敏若在前头偏殿花房里侍弄花草,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问:“瞧着好些了?”

    “比来时好多了。”其实安儿的情绪藏得很好,若非敏若与兰杜都是一等一了解他的人,是绝对看不出什么异样的。

    兰杜轻声道:“咱们王爷是个重情的孩子。人常说重情的人易受伤,幸而咱们王爷福气大,生下来有您护着,福晋也是好心地,这才顺顺遂遂到今日。”

    “重情总比凉薄好。”敏若淡淡道:“他皇父年轻时也算是个重情的人,若他生来便似他皇父如今,那我才真要怀疑,是否是我心性凉薄狠辣了。给静彤的信送出去了?”

    兰杜应了声“是”,敏若心里有了数,抬头透过窗望着天边,心里掐算路程,长长舒了口气。

    虽然策妄阿拉布坦这辈子骨头都快化成渣了,但准噶部内毕竟还有必勒格与小策凌敦多布另外几个儿子野心勃勃,以惹是生非为己业。

    哪怕他们没有策妄阿拉布坦那个水平,麾下兵将也不如策妄阿拉布坦,但她们身后毕竟还有罗刹国人。

    从前罗刹国便隐有通过他们图谋西藏的意思,只因他们几个被静彤牵制在准噶尔部分身不得,康熙在青海一带也防范严密,才未能生事。

    如今静彤要下重手,反而要防备他们狗急跳墙,最后干脆拧成一股绳往西藏里窜。

    眼下可不只是罗刹国盯着那一块地方,英吉利等国对这片古老土地的觊觎之心从未停止,大清水师有康熙的资源倾斜,如今练得堪称钢铁之师,在水上百战百胜,他们在海上作战接连受挫,不免便打起来旁的主意。

    豺狼觊觎肥肉,哪里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

    必勒格等兄弟,就是一把可利用的好刀。

    历史上策妄阿拉布坦入藏生乱,历经多年,大清才彻底平定西藏。大清兵将有平定西藏的本事,霍腾也确实正驻守在青海,必勒格等人一旦生乱,就是霍腾立功的好时机,但如果只为这点功勋便刻意放任必勒格等兄弟,令西藏陷入长久的战火当中,敏若自己都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何况如今大清财政的水平她心里有数,若是青海一带大军开拔,水师那边在军资上便需要缩减,资源倾斜也会大不如前。

    届时若有饿狼趁虚而入,造成的后果会更加严重。

    信已送出去了,她能做的都已做到了,敏若让自己不再操心那些事,安心修建花草。

    静彤行事确实缜密,对必勒格几兄弟的监控也很严密,自去年末回到准噶尔之后,她便开始对必勒格几兄弟的打击行动。

    马上将要入冬,大雪封住草场,牛羊面对危机,她这边有开垦出的土地,仓中有粮,背后又有容慈等人支持,底气很足,必勒格几人却不是。

    确实有国家在背后暗暗支持这几兄弟,但也只在火器供应上,如何养活自己麾下的马匹、兵士,却要他们自己想办法。

    静彤掌握着准噶尔部对外的所有商路,掐算着他们的余粮,算准日子开始发动最后的猛击。

    卓琅伤势已愈,亲自率部上阵,用她的佩刀斩落了必勒格的人头,又拿下了他两个兄弟。

    必勒格等兄弟并非一心,他们自己势力也四分五裂,必勒格占着小策凌敦多布留下的大部分势力,又与罗刹国关系最紧密,算是他诸兄弟中实力最强盛的一个,另外几兄弟各拉人马想办法,不甘示弱,但实力确实不如必勒格。

    必勒格之部被卓琅亲自率部歼灭后,其余几个兄弟都不成气候,只有他们最小的弟弟凭借天险逃得脱身,保住一条命后收拢几个哥哥残部,干脆同时抱住罗刹与英吉利两国大腿,看似雄赳赳气昂昂,其实全为保命地入藏了。

    ——然后就正撞到霍腾的枪口上了。

    准噶尔部最终平叛战开始之前,霍腾便收到了静彤的消息,开始防备有人狗急跳墙入藏。

    在收到线报之后,他立刻与驻藏大臣联合沟通夺权,最终名正言顺地率军入藏,与率部追击并支援和硕特部的卓琅前后夹击,将那些残部一举击灭,并斩落许多外国“匪徒”的人头。

    匪首透露由霍腾亲手斩下,因他已经入藏“作乱”——没等生事呢,已经被按住了,头颅在蜡封之后送入了京中,直达康熙御案前。

    必勒格几兄弟的人头,则作为卓琅的战绩,被“收藏”在准噶尔部。

    准噶尔部后期所有平乱之战都由卓琅主持,经此役后,卓琅在准噶尔部声势更盛,而和硕特部也彻底坚定地站在了卓琅这边。

    必勒格的弟弟能够逃窜是在静彤计划之外的,彼时大雪已连降数日,卓琅率部直追击到雪山脚下,顾及兵马状态才回营修整,放走了他弟弟。

    听说那位小可汗逃出生天、整顿兵马时激动不已,直道长生天庇佑,说他是天命之人。

    结果这“天命”,他也只享受了十几日而已。

    霍腾留在青海整顿兵马,他作为领军之人,哪怕康熙派他过去的任务已经完成,无诏仍然不得擅离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