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洛阳。∮衍墨轩∮无广告∮
车骑大将军府长史李玮奉天子旨,急赴洛阳入宫见驾。尚书恒阶迎于北城夏门之外。
恒阶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白面短须,一双眼睛清秀有神,说话时带着浓厚的南方口音,言辞神态之间颇为恭敬。李玮和他互相寒暄一番后,随即坐上马车进城。
李玮觉得现在洛阳的官换得太快了,一批又一批,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自己刚刚离开京城才一个多月,尚书台的尚书就出现新面孔了。恒阶对李玮好象非常了解,上车就恭维了一番。李玮谦让了几句,然后笑着问道:“我九月离开京城的时候,在尚书台还没有看到大人。大人是刚刚到任的吗?”
“我是上个月到京的。”恒阶拱手笑道,“长沙府的孙大人把我举荐给了朱俊大人,然后朱俊大人又把我举荐给了天子……”
李玮一愣,接着高兴地说道:“你是长沙人?这么说你我还是同门?怪不得尚书台派你来接我,原来你我竟是同门?”他急忙站起来重新给恒阶行礼,恒阶连道不敢,也站起来还了一礼。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拉近了。李玮问了一下恒阶的情况,这才知道他是长沙临湘人,是长沙名士。
“这是孙大人让我带给你的书信。”恒阶从怀内掏出一个绢制的锦囊递给李玮,“孙大人说,如果仲渊有空,一定要携夫人南下到长沙去玩玩。”
“文台还有书信给我?”李玮惊喜地问道,“伯绪兄,文台怎么知道你会在洛阳碰到我?”
“孙大人说,远征大漠成功与否的关键是粮饷,而现在洛阳政局不稳,粮饷随时都有可能断绝,所以仲渊一定会在洛阳。”
李玮听到“粮饷”几个字,心情顿时差了许多。他一边小心收好孙坚写给他的书信,一边担忧地问道:“伯绪兄,陛下急召我入京,是不是为了远征大军粮饷的事?”
恒阶点点头,低声说道:“朝廷打算让车骑大将军立即撤军。”
李玮心里一惊,眉头紧皱,“是撤回大漠南部还是撤回五原?”
“现在没有确定,还在争论。太尉大人和部分大臣的意思是让远征大军立即撤回五原。因为冬天即将来临,大漠马上就要下雪了,大军撤回五原不但可以保证远征大军的安全,还可以解决目前国库空竭的危机。”恒阶说道,“但太傅大人和一帮大臣们认为,不论付出多大代价,远征大军都应该牢牢占据大漠南部,为北疆稳定开拓一片巨大的疆域,把将来胡人入侵的战场搬到大漠上去。这直接关系到北疆的永久稳定,关系到大汉社稷的千秋万代。他们说,现在这么一点损失,和过去胡人入侵边郡给我大汉造成的损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李玮望着灰暗的天空,沉默不语。
洛阳北宫,尚书台。
天子,太尉董卓,太傅袁隗,司徒黄琬,司空杨彪,太常马日磾,宗正陈纪,太仆袁基,光禄勋赵谦,大司农袁滂,少府阴循,卫尉种拂,廷尉刘弘,大鸿胪韩融,执金吾胡毋班,将作大匠朱俊,御史中丞许靖,司隶校尉宣璠,尚书令丁宫,尚书周毖、郑泰、华歆、恒阶、孙瑞,还有随侍天子身边的黄门侍郎荀攸(黄门即宫门,黄门侍郎为任职于宫门之内的官员,内朝官之一,负责侍从皇帝,传达诏命。级别不高,却是距离皇帝最近的官员。)等朝中重臣齐聚一堂,听取李玮对远征军情的呈禀。
李玮洋洋洒洒说了很长时间。他非常细致地描叙了远征作战的困难,比如鲜卑铁骑的骁勇善战,慕容风的不败神话,大漠地形的复杂险峻,北疆大军连番血战的疲惫,汉军铁骑的损失,粮草运输的艰辛。然后他着重阐叙了李弘远征大漠的整体战策,最后他极度动情地说明了击败鲜卑占据大漠对大汉迅速恢复稳定和国力的重要。
“陛下,诸位大人,看看这近百年来我大汉为了稳定西疆耗费了多少军资?动用了多少军队?如果北疆的形势在未来几年后变得象西疆一样险恶,那我大汉还怎么稳定?何时才能恢复国力?”李玮跪倒在地,磕首再拜,“今车骑大将军率五万铁骑血战于落日原,陛下如果突然命令他们撤退,极有可能重蹈让军十二年前惨败落日原的覆辙。臣恳求陛下务必把这一仗打下去,即使穷尽国力,也要把它打下去。”
年幼的天子听不明白许多复杂的事情,但他听明白了一件事。要把一袋粮食从洛阳运到五千多里外的狼居胥山,需要花费两个多月的时间和三袋粮食,也就是说,云中大营囤积的三个月粮草,只够五万铁骑远征狼居胥山一个月的消耗。十岁的天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惊呼道:“那这一仗打下来,岂不要耗费百亿钱财?打一个月的仗就要耗费一年的赋税,太贵了。”他看看神情严峻的袁滂,喃喃自语道,“我大汉这几年如何度日?”
大司农袁滂解释说,二十万北疆大军出塞收复边郡到现在远征狼居胥山,前前后后打了六个月的仗,共耗费军资大约一百二十亿钱。虽然这些打仗用的钱都是先帝留在万金堂和太皇太后留在永乐宫的钱,但由于洛阳动乱,再加上需要安置和赈济灾民,花钱的地方太多,所以朝廷早已入不敷出了。今太尉大人,太傅大人都有意撤军,臣也有同样的看法,认为远征大军还是尽早撤退为好。
天子转头看看董卓,眨了眨畏惧的小眼睛,不说话了。这种事,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依照大汉律法,在他**之前,他无法主掌权柄,代理国事的是太尉董卓大人。
大臣们之间的争论正如恒阶所说,已经不是撤不撤军的问题,而是撤到什么位置的问题。李玮说,大漠一般情况下是十一月底到十二月初之间下雪,但一旦提前下雪,五万铁骑的安全就成了问题。如果大军遭到鲜卑铁骑的围追堵截,有可能全军覆没。如今鲜卑人已经被我们逼到了绝境,只要坚持下去,缺少食物的鲜卑人就只有投降了。但李玮形单影只,说话没有份量,没人理睬他。
李玮望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的脸,心里不由的阵阵冷笑。他离开河东前已经接到了鲜于辅的密信,知道大军在落日原大获全胜,他现在就想看看董卓、袁隗和朝中大臣们对北疆大军是个什么态度。目前看来,董卓也罢,袁隗和朝中大臣们也罢,无一不想置李弘于死地,他们都想削弱李弘的实力。不过董卓还想暂时倚仗李弘的权势,他让北疆大军撤到五原,显然是想让李弘保留元气。但袁隗、黄琬和杨彪等大臣却要干脆彻底得多。在没有歼灭鲜卑主力,没有充足粮草的情况下,让北疆大军继续占据大漠南部,纯粹就是想让北疆十万步卒陷在大漠里,让一群群穷凶极恶的野狼慢慢地吞噬掉将士们的性命。
李玮暗暗佩服李弘。李弘违反常规,命令大军延迟向朝廷报捷,原来不是为了向朝廷要粮饷,而是想看看朝廷对北疆大军的态度。朝廷如果以断绝粮饷来逼迫他撤退,趁机削弱他的实力,他就可以趁着远征大捷的机会,向朝廷索要更多的东西。将军大人想要什么?李玮似乎想到了李弘想要的东西,嘴角渐渐掀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袁隗说,不管撤到什么位置,大军都要先撤,还是先下旨吧。董卓也同意,这么争下去没有意义,最后撤到什么位置还要看形势发展。
天子以八百里快骑急速下旨车骑大将军李弘,接旨后立即撤退,务必于下雪前撤到安全地带。远征大军所需的粮草从今日起减半发送。
将作大匠朱俊向天子呈奏谢罪表,愿意去职回家。近期无论是外放官吏还是朝中大臣,都先后上书弹劾朱俊,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弹劾理由就是朱俊的门生弟子多在北疆诸府任职,隐约有把持北疆军政的企图。这个罪名很大,朱俊担当不起,随即决定辞官,但他选择在今天朝议上辞官,显然还有点别的意思。
李玮抬头看看董卓、袁隗、黄琬和杨彪四位上卿。四人神情严肃,看不出有什么心思。天子征召自己回京不是要自己禀奏军情,而是希望自己把朝廷要求撤军的意思理解透了,然后再劝告将来有可能震怒的李弘。自己如今权重,又深得车骑大将军的信任,如果能把自己拉到朝廷这一方来,掣肘车骑大将军就是一件事半功倍的事了。
老师如果因为弟子的事遭到弹劾而不得不去职归家,这肯定是自己不愿看到的。这是朝中的重臣和老师在一起逼我妥协啊?李玮叹了一口气。老师为什么不能理解自己?车骑大将军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难道当真是大汉国的祸害?如果不是**的朝廷,置北疆生死于不顾,车骑大将军怎么会率军南下威逼天子?谁对谁错,老师你为什么看不清?
大臣们弹劾朱俊的理由李玮早就听说了,朝中大臣们的目的很简单,无非就是要朱俊把自己的儿子女婿弟子从北疆叫回来,削弱李弘的实力。朱俊为此已经数次去书警告李玮等人不要太招摇,甚至叫筱岚安心在家待着做个长史夫人。筱岚也很委屈,北疆这么多事,诸府都是一个人顶几个人用。临汾行辕总共只有七个人,李玮一个人就要干十几个掾属的事,自己不出力怎么行?
九月份的时候,李玮在京城替车骑大将军府和北疆诸府征募从事掾属,结果让他很失望,他只带了二十几个士子回到了河东。他在洛阳征募不到掾属,而晋阳那边却在往外送人。晋阳大学堂稍微出色一点的诸生,大多都被自己的老师举荐到了太学学习或者应征于京城诸府。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北疆穷,北疆苦,北疆是个贫瘠之地,是个危机四伏之地。做官不但捞不到钱,还有性命之忧。试问,在今日大汉国荒淫奢靡、贪污**、攀附权贵已经蔚然成风的情况下,谁愿意去北疆屯田?谁愿意去北疆饱受荒凉和贫穷?李玮在太学征募诸生的时候,一个很多年找不到去处,只能在京城四处游逛的士子曾经对李玮说,他宁愿在京城给权贵看门,也不愿意到北疆吃风喝沙。李玮能说什么?他能对应募诸生士子做出什么样的承诺?
年幼天子那稚嫩的话音打断了李玮的沉思,天子说,此事待朕和太尉大人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退朝后,李玮和恒阶陪同朱俊坐在一辆马车上。朱俊很生气,质问李玮,为什么筱岚还是车骑大将军府的从事中郎?我已经数次去信,你们为什么还是置若罔闻?
李玮连连告罪。朱俊说,我自己就是个带过兵打过仗的人,车骑大将军是个什么人我大概也能了解。北疆的现状我也知道,我并不反对你们在北疆任职。只要是为大汉尽忠,在哪里做事都是一样。但筱岚做得太过份了。河东卫阀是什么人?他们家世代权贵,是我大汉赫赫有名的大世家,你们为什么要去惹他?车骑大将军给你们下令了?今天的大汉国不是你们心里的大汉国,不是你们理想中的那块净土,无论是贫瘠的北疆还是富裕的京畿,到处都是污浊和腐臭。这就好比一颗已经烂通了的大树,你砍掉它的一根树枝,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给老师闯祸了,请老师责罚。”李玮沮丧地说道,“只是车骑大将军这一撤,我北疆危矣。”
“你能理解就好。”朱俊说道,“车骑大将军为了北疆的生存,有些做法太过激了。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他不能不顾大汉国的存亡。如果大汉国摇摇欲坠了,北疆岂能独存?车骑大将军,你,还有朱穆、鲜于辅他们,你们都太过激了。这一仗打完,大汉国元气大伤,只要谁踢上一脚,大厦即刻倾覆。”
“老师……”李玮心里沉甸甸的,无颜以对。
“你以为我今天递奏谢罪表是为了你吗?”朱俊伸手拍拍李玮,微微笑道,“车骑大将军就算打赢了,对朝廷的威胁也不大。大汉国被他彻底掏空了,这一仗打赢了和打输了有什么区别?北疆没有十年的辛苦耕耘根本翻不了身,你们要过很多年的苦日子。”
董卓的车驾飞速赶了上来。
朱俊、李玮和恒阶慌忙下车拜见。
“公伟,河内太守王匡急奏朝廷,说黑山黄巾军白统、于毒率部下山抢粮,恳求朝廷出兵平叛。”董卓坐在马车上,笑眯眯地说道,“刚才我和天子商议了一下,觉得你这个将作大匠不做也罢。你是带兵打仗的,和修房子做屋扯不上边,我看你还是去河内平叛吧。暂时离开京城对你有好处,免得总是有人上奏弹劾你。”
李玮霎时明白了。恒阶有点迷茫。朱俊躬身拜谢。
“天子打算拜你为右将军,领一万北军去河内平叛。”董卓说道,“步兵校尉张扬你看怎么样?我把他的兵马全部调给你。”
朱俊笑道:“一切听太尉大人的安排。”
“公伟,你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到了河内后,你在后面指挥,听张扬那小子在前面冲杀,你可千万不要身先士卒,亲挡矢石了。”董卓关心地说道,“到了十二月,我就奏请天子下旨把你征调回京。这年,还是要在家里过。”接着他指指李玮,“仲渊,今年过年,你是不是陪着夫人一起回京?”
李玮急忙回道:“谢谢太尉大人关心,估计不行……”
“有什么不行。”董卓挥手说道,“等车骑大将军率军撤回五原,我就奏请天下下旨,把你征调入朝。你这样的人,放在北疆那个穷地方太委屈了。”
李玮连连称谢。
“公伟,我借仲渊用一下行不行?”董卓笑道,“我有事要问问仲渊。”
董卓狠狠地盯着李玮,一言不发。
李玮心里有点发毛,勉强笑道:“大人,有什么事吗?”
“你给我老实说,车骑大将军打到什么地方了?落日原一战到底怎么样?”董卓脸含杀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现在?还是我离开河东的时候?”李玮煞有介事地说道,“现在,我肯定不知道。我离开河东的时候,接到的战报是五天前的。从落日原到河东,四千多里路,驿马就是不停地跑也要五天时间。”
董卓冷哼了一声,“我大汉的豹子将军,胡虏岂是对手?算了,问你你也不会说。现在我手上没钱了,各地州郡的赋税又迟迟不能入库,你看怎么办?十万北军将士还等着军饷过年呢?”
李玮指指街道两旁的豪宅,笑而不语。
“你以为我是马贼啊?”董卓骂道,“增赋,你看如何?”
李玮心里猛地一跳,脱口而出道:“万万不可。”
董卓面色一寒。
“大人,这是谁的主意?此人当诛!”
“贾诩,金曹掾贾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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