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寺有两个驿馆,四方馆接待东西南北四方少数民族及外国使臣,设在皇城以西顺义门外的布政坊内,由陈光因负责。致远院更小,接待的是像江安义这样来京的官员,就在光禄寺的右侧,方便传递信息。
吃罢饭,与贾楠告别,江安义在一名小吏的引导下住进致远院的官驿,一明一暗两间房,收拾得整洁,床上的被褥也是新换的,小吏笑道:“江大人,贾大人特意交待要招待好您,让您要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您看这怎么样?”
江安义谢道:“真不错,多谢你了。”
从怀中掏出一绽银子塞给小吏,那小吏接过,沉甸甸的压手,应该是十两,难过京中人说这位江状元还是财神爷。咧着嘴将银子放下怀中,小吏讨好地问道:“江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麻烦你去趟礼部,找一下田守楼田主事,就说我找他有事。”江安义吩咐道。
衙门办差中午是不回去的,各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公厨,公厨的好坏能间接反映出衙门的好坏,还能看出官长的能力,往深一步还能看出贪廉等许多事情来。
田守楼来的很快,一年多未见,田守楼蓄起了黑须,脸上也丰腴了些,披着轻裘,穿着浅青色的官服,显得精气神十足,早没了初见江安义时的寒酸猥琐样。
当初认江安义为主,田守楼原本怀着“抱粗腿”、“烧冷灶”的心思,利用自己所长打探消息换几个零花钱,后来江安义助他成为膳部主事,又大把的银子资助他家用,田守楼便死心塌地的为江安义行走了。
江安义每个月资助田守楼百两银子,如果急用钱让他直接到香水铺取,这让田守楼告别了捉襟见肘的生活。有了钱,便可以呼朋唤友,交往越广,消息便越灵通。江安义被贬到富罗县的日子,田守楼每个月一次将京中收集到的消息通过驿路传送给他,所以江安义对京中的大事小情都有了解。
看到江安义,田守楼有些激动,躬身礼道:“守楼见过主公。”
江安义一把拉住田守楼,上下打量道:“田兄一年多不见,气色极佳,看来日子过得很舒心啊。”
“托主公的福,万事还算顺心,只是有些想念主公。”田守楼感慨地道:“主公越发英姿勃发了,此次进京,有好消息。”
不用江安义问,田守楼主动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向江安义说明。听说自己与给事中失之交臂,江安义有些失落,接着听到化州刺史被杀,天子有意派他以五品官的身份暂理化州刺史。江安义心头狂跳,从县令跨越到刺史,这一步不能说迈和跳了,只能用飞来形容。
田守楼看出江安义的欢喜,叹道:“主公,升官固然可喜,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人愿意去化州任刺史,说明这差事并不是美差,我听闻令师余大人也反对大人前去化州。”
“无妨,我去过化州,还跟元天教的余孽们交过手,小心一点便无事。”江安义此刻心头火热,沉浸在升官的喜悦中,哪里听得进田守楼的规劝。
田守楼不再多说,把京中最近发生的事情细细地告诉了江安义,并提醒江安义此次出任化州是朱太尉建议,右相孔省和朱质朴附和,特别是孔省说服的天子。
情况说的差不多了,江安义对田守楼道了声“辛苦”,猛然想到黄楠,好奇地问道:“田兄,这光禄寺右少卿黄楠是什么来头?”
田守楼笑道:“这位黄大人可是个妙人,他出身富商之家,是宣帝二十二年的探花郎,授官在政事堂任八品的主事,半年后这位黄大人越权奏本《六事疏》,要天子‘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推行新政,当时已经宣帝末年,天子倦政,更不愿意变法,当庭大怒,要将黄楠收押治罪。韦相劝天子,言者无罪,黄楠虽然狂妄,但用心为善,请天子从宽发落。”
田守楼不愧是京中百事通,这桩十多年前的旧事在他嘴中娓娓道来,让江安义替黄楠捏一把汗,扪心自问,自己被称为官场二愣子,这位黄大人比自己还要愣。
“于是,这位黄大人很快就除登州义兴县为县令,义兴县是边境县,接近北漠,经常受到北漠袭扰。黄大人到任后,屯田自给,吸纳流民,并在流民中招募强壮者为武丁,着其农闲时操练,战时上城协战。黄大人在义兴县、武泉县等边境县辗转为令六年,七次击退北漠散兵,守土安境有功,被当今天子召回京中,任从五品下的大理寺正。”
江安义对黄楠的印象大为改观,叹道:“如此说来,这位黄大人是位干臣,我还以为他是世家的纨绔子弟,真是失敬了。他怎么又从大理寺转到光禄卿来了?”
“丰乐六年,京城发生了一件命案,河东崔氏嫡系子弟在大街上纵马踏死孕妇,一时民情激愤,天子命大理寺审理。因为事涉世家,大理寺无人愿审,黄大人自告奋勇做了这件主审官。案子很明白,判决很快出来,闹事纵马伤及人命,且一尸两命,按律当斩。
崔家是十大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自然不小,以御史大夫身份致仕不久的崔远志是犯人的堂伯,刑部尚书吴化友是崔氏之婿,算起来是犯人的姨夫,还有都器监监正崔化望是他的亲叔,这些人一面找黄大人讲情,一面找寻律法上的漏洞,又说动了丞相韦义深、当时的户部尚书柳信明和司农寺卿李明行一同向天子求恳从轻发落。
迫于近乎半个朝堂的压力,天子也无法承受,只得下旨从轻发落,这位黄大人无奈之下只得听从圣命从轻发落,改判杖四十,流二千里。百姓听说判决后,纷纷骂他是狗官,拿了贿赂乱办事,崔家更是在背后暗中扇风点火,破坏他的名声。天子倒是对黄楠挺满意,专门召见抚慰,要升其为大理寺少卿,黄大人心灰意冷之下,向天子奏明前往去光禄寺任少卿,于是官场上就多了个混日子的黄少卿。”
“唉”,除了一声叹息,江安义还能说什么。
第二天卯时刚过,宫中太监传旨,“着江安义紫辰殿见驾。”
紫宸殿是内朝议事之处,是天子日常起居之所,前堂办公,后室可以休息。能在这里接受天子的召对、问政,便是通常所说的“入阁”,是极荣耀的事,绝大多数臣子都没有这个荣幸。
江安义站在殿外侯旨,看着白汉玉的栏杆,红漆的大柱,画着彩饰的大梁,还是有些得意的。想起第一次来紫辰殿江安义因为黄沙关廖建辉掩败为胜,杀将冒功之事被天子骂得狗血淋头,也正是那次愤而抗辩让天子明白他的忠心而站稳脚跟,紧接着江安义出使北漠不辱使命、化州剿匪不计安危都给石方真留下深刻的印象,视之为国士心腹,这点比起江安义送给娘娘三成香水的干股也及不上。如今再踏入紫辰殿,即将以弱冠之年坐镇一方,怎不让江安义心潮澎湃,豪情逸飞呢。
这一候将近一个时辰,江安义有些心焦,一旁侍立的武士和太监们一个个纹丝不动,大家都静静地站着,江安义真佩服他们的站功。
快到午时,总算有个太监出殿宣旨道:“传江安义晋见。”
快步走向殿堂,来到御阶下跪倒,江安义磕头山呼“万岁”。
“江安义,免礼平身。”头顶处传来天子的声音。
江安义站起身,快速地扫了一眼天子,一年多未见,石方真仿佛老了些,额头上隐约现出皱纹。石方真见江安义的下巴上微有黑须,看上去成熟了不少,笑道:“江安义,可知朕召你回京为何?”
“臣打听了一下,约略知道些。”
这是个让众人瞠目结舌的回答,要知道天子在朝堂上与大臣们的商议是不许外传的,虽然包括天子在内都知道不可能,但在明面上揭破石方真还是第一次碰到。
愣了片刻,石方真哑然失笑,道:“你倒是坦诚的很,不怕朕怪罪于你吗?”
“臣一身荣华皆是万岁所赐,万岁若有所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又怎敢因心惧怪罪而失却对万岁的坦诚之心。”
这话说得石方真心中熨帖,叹道:“江安义,你一向赤诚忠心,最为难得,朕甚喜,望你能持之以恒,朕绝不会因你直言而怪罪于你。”
天子的嘉许听到众人的耳中别有一番滋味,有一点很明白,江安义的圣眷又加深了。孔省脸上露出微笑,这江安义真是个妙人,做得文章,哄得帝王,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问了几句江安义在富罗县推行“合税为一”的情况,石方真转入正题,道:“化州刺史吕良真遇袭身亡,众臣推举你前往化州暂理刺史,江安义,你可愿往。”
江安义重新跪倒,斩钉截铁地应道:“臣定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以报圣恩。”
话语中透着信心、忠诚和决心,石方真最后的一丝犹豫消失了,笑道:“好,着江安义以正五品下官身暂理化州刺史。”
等江安义磕头谢恩后,石方真又道:“江安义,朕当初答应你归京之日便是你夫妻团聚之时,着免去江吕氏暗卫副都统之职,封二品夫人,给假半月,三月十五日之前动身前往化州。”
江安义欣喜地叩头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