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州的边市在磕磕绊绊中成立了。化州边市掌西域商贸事宜,设市监一名,江安义兼任了,下设市丞(正八品下)史明玉和副丞(正九品下)余庆山。边市筹建两人起早摸黑,在重多制肘中按时完成边市的建设,江安义自然要论功行赏。谁都知道边市是个肥得滴的地方,张文津原本想占个副丞的位置,被江安义顶了回去,选择的几名胥吏也是府衙中勤恳老实的人物。
史明玉和余庆山每日都要不定时到场内巡视,看着若大的边市交易所里中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商铺有货,前来谈生意的人也不多。史明玉和余庆山都是愁容满面,八月份过去了三分之二,到手的税银还不足十万,江大人要要求每月至少要有三十万的税银进账,这怎么向大人交差。
府衙,江安义不动声色地听着史明玉述苦,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年青人很了解,坚韧聪敏,踏实肯干,不是逼到无法可想绝不会来找自己述苦。等史明玉讲完,江安义笑着安慰道:“明玉,你做的不错,边市中商家不多不是你的过错,你且放心等待,我来想办法。”
史明玉走后,江安义陷入沉思。《与西域通商布告》在八月初已经下达到各县,境内的商家和过境的西域商人应该都已经知晓,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江安义问过司户参军颜易,找他来申领西域商贸许可凭证的人很少,柳氏、林氏、刘氏、卢氏等世家没有一个理睬刺史衙门的公文。倒是文进县韩府和安西男华府按照布告来府衙申领了商贸许可证,这两家运来的货物一半驻进了边市交易所,一半缴纳了过境费才出境。
江安义的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老虎不发威,这些人当自己是病猫。置州府公文不理的肯定是权势之家,西域商贸是块肥肉,十大世家多有插手,金殿之上的那些大臣们估计近半都有牵连,要严卡西域商贸,从他们手中刮层油下来,必然再次得罪天下百官,再加上有钱的富商。
孤臣的下场往往可悲,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一旦新君登基,就很有可能用来平息官怨。江安义也害怕,他才二十四岁,按部就班下去前程远大,实在用不着逆水行舟,所以江安义想用蜜水果的生意来换取化州商贩对边市的支持,然而他低估了人性的贪婪,这些人吃肉吃汤啃骨头,最后连锅都想端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人的贪婪和轻视激起了江安义的怒火,剑眉飞起,如翅般的伤疤微微泛起红光,“咔嚓”一下,扶手被生生捏断。写给安西大都督杨祥亮的信已经发出,请他派人堵住化州通往并州的商路,有八十万两的交易在,江安义相信杨都督会帮忙。
偷偷潜往并州的途径被堵死了,剩下的就是关门放狗,绝不让未申领商贸许可凭证的货物。华司马手下有三千兵马,可是这些人多是当地的府兵,平日维护地方秩序还行,如果靠他们来盘查商队,估计塞点银子就会放行。
还有就是壮武将军梅弘民所部一万人,但梅弘民所部的军纪松散,甚至出现过周宗炫这种杀良冒功的事件,江安义用脚后跟都能想到,一旦放任这些人盘查,铁定会借机勒索敲诈财物,自己反受其牵累。
安勇所率的百余人亲卫倒是信得过,可是化州这么大,出境的路十多条,光靠这点人根本无法将堵住漏洞。左右为难之际,突然鼓声大作,江安义一愣,谁在乱敲鼓?有个小吏跑进来禀报:“禀报大人,府衙前有人击鼓鸣冤。”
刺史之职在于清肃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抚和齐人,劝课农桑,巡视属县,体察百姓疾苦。说白了,刺史不是亲民官,只管官,正常情况下不管民,遇到刑狱等事,一般由县令自决,只有流放以上的刑罚才要刺史复核批准。
府衙门前虽然也摆放着鸣冤鼓,但通常只是摆设,要知道越级上级,不管有理没理,先打三十大板杀威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住的。但凡事都有例外,民告官这种情况就是例外,当初江安义在富罗县时就被苏家、张家告到丽州府,没想到这罕见的事居然让江安义赶上了两趟,一趟是被告,一趟是主审官,人生有的时候很有趣。
在江安义的心里,一直有个做明辨是非、为民做主的清官梦。在富罗县时,前任颜县令和徐明远欺压百姓,江安义上任后将两人掀翻,顺手灭了苏家,打死张朴天,接着平定了黄羊山的盗贼,更换胥吏和衙役。老百姓感恩戴德,恶霸流氓劣吏们慑于江安义的威势,一个个噤若寒蝉,唯恐喘息声大了些,惹得这位太爷注意,丢了脑袋。
在江安义任富罗县令的一年多里,县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江安义耳中只听颂德之声,衙门前的鸣冤鼓落满了灰尘,英雄无用武之力,江安义暗暗得意之外,也不免有些遗憾。
今日鼓响算是响到了江安义的痒处,江安义连声道:“升堂,带告状之人。”难题暂且放在一边,找个有兴趣的事先做,绝对有益于身心健康。
鼓声响起,府衙震动,老胥吏感叹“有多少年没人击鼓鸣冤了”,议论着上一次鸣冤鼓响的年代,老吏们争论着“丰乐五年还是六年”、“是张秀才杀妻案还是李屠夫卖女案”,在新人崇敬的目光中摆一摆老资格。
鸣冤鼓响肯定是有大案发生,要不然谁会自找三十大板止痒,没事的官员胥吏上堂听审,有事的把事情押后也来看个新鲜。不一会,大堂之上除了站班的衙役居然挤了四五十号看热闹的人,就连张别驾也惊动了,他倒不是看热闹,是生恐又有什么事,自己不在场的话江刺史做出不利的判决。
华府的事虽然告一段落,但张别驾总感觉江刺史仍在调查什么,州里的慈幼养孤院又新添了几十个人,现在蜜水果生意火爆,江安义有言在先,要优先雇请院里的人做事,所以这些小孩一天到晚很忙。
蜜水果是门挣钱的生意,张文津当然不会放过,华府自家的农庄种了不少瓜果,正好用来制蜜水果。张文津凑了一股,二十两银子的投入估计最少有二千两的回报,原因大家心照不宣,给的爽快、拿得放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张文津这段时间一只耳朵搁在府衙里,有个风吹草动就往府衙跑,生恐又出了什么祸事,银子泡了汤不说,还被牵连。
田老汉浑身发着抖,他这辈子连县衙的门都没有进过,连会野府都是第一趟来。乌云县离化野府有八十三里的路程,田老汉走了两天,半路上遇到好心人,搭了辆送货的牛车总算进了城。打听了府衙的所在,在西大街找个了代笔的摊子花了八文钱写了封状纸,也没钱住店,猫在胡同的角落里迷糊了半宿。早起啃了两个菜叶饼子,在州衙前来回走了十多趟,鼓了几次劲,就是不敢上台阶击鼓。
足足磨了一个半时辰,好几次想掉头回家,想到家里几个孙子,怎么也拿不出赎人的十两银子。日头高高挂起,头上的汗滴直滚,田老汉心一横,反正都是个死,索性死在外头省得家里人埋。蹒跚地走上台阶,在看门衙役惊异的目光中,田老汉安定下来,拿起鼓捶,一下一下将自己的愤怒通过鼓声大声地喧扬出来。
看着地上哆哆嗦嗦跪着的老汉,江安义和声道:“老人家,无需害怕,有何冤枉,尽管讲来,本官是化州刺史,定然为你作主。”
还没等田老汉开声,一旁坐着的张文津先说了话:“大人,越级上告,论律当责三十大板。”
田老汉咬咬牙,做好准备挨三十板子,这规矩他来的时候就知道。
江安义看着下跪的老汉,身子枯瘦,头发多半白了,心中生起怜悯之心,问道:“老丈,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小老……老儿,今年五十……八岁。”田老汉哆嗦地道。
江安义叹道:“念你年近花甲,若大年纪,这三十大板暂记,如果所告不实,再打你个二罪归一。”
张文津抗声道:“江大人,这于律不合吧。要是越级上告大人不加见责,这府衙的鼓不用多久就会敲破了。”
“喔,张大人的意思是民间有许多的冤枉,不过百姓惧于三十杀威板而不敢上告了。”江安义本来就看张文津不舒服,在华政的案子上又被他搅了乱,早就想发作他,现在张文津又在公堂上拦他的话,江安义不由地火冒三丈。
张文津不慌不忙地捊着胡须道:“大人,律法森严,岂容擅自变更,本官只是依律直言。”
堂下听审的众人眼光各自示意,还没审案,刺史大人和别驾大人就先对上了,这场热闹还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