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庭,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王城外的贝斯腾湖畔结着厚厚的冰。
王帐,手臂粗的牛油火把依旧“突突”地喷着火焰,宽阔的帐内一片通明,帐蓬中间安放着两尺高的火炉,铜壶冒着热气,喷出酥油茶的馨香。大帐内有些空荡,原本柔软的地毯换了粗粗硝制过的狼皮,帐壁上的挂毯刺绣卖了,桌上盛放酒肉的金银器皿换成了兵甲粮食,王帐看上去有些寒酸。
两排矮腿的雕花木桌堆放着牛羊肉,此时凝出白色的油脂,杯中的马奶酒也没有了热气,盘坐在桌旁的汉子们争吵声却越来越激烈。
“……要不是利漫汗逼走萨图部,迫使巴岱部南移到拉额纳山谷放牧,郑军怎么可能将巴岱部掳走。连损乃仆、巴岱两个大部,萨图部又北上不听召唤,有些小部落也惴惴不安,意图观望,这都是利漫汗造成的。圣女,利漫汗为一己之私损害草原大局,不能不加以惩处,否则无法服众。”须卜纳英瞪大双眼,须发俱张地吼道。
“不错”、“昨日巴岱部被灭的消息传来,布特部、亚沙里部都借口出外放牧,带着部众离开了王庭”……
右贤王千猛道:“利漫汗也是为集结力量应对郑军,虽小有错处,就让他率军先行出征抵战郑军便是。”
“右贤王说得有理,大敌当前,我等要齐心协力,再不可勾心斗角。”左大都尉呼屯道,他是利漫一派的人,自然要向着这边说话。
“分明是利漫汗暗动手腿破坏团结,还假惺惺地说什么齐心协力,贼喊抓贼。”左大将兰祦焘尖酸地骂道。
新一轮骂战又开始了,缇珠手握着酥油茶,心像杯茶般逐渐变得冰冷。千年以来,草原部落从未遇到过族灭种的危机,而自己的两个哥哥、叔辈们却仍为了手中的权力争吵不休,此次与郑决战,绝不可勇士们交到他们手中。
重重地将木杯掷到桌上,缇珠冷声道:“今日召大伙来是议议如何对付郑军,不是让让你们互相攻击。真要有本事,不要在王帐中叫嚷,去把镇北城夺下来。”
缇珠成为圣女后,在法王的支持下威仪日重,不少部落对这位心怀仁善、真心关怀草原子民的圣女充满了好感,让缇珠圣女成为草原女汗的呼声不断涌现。
看到圣女发了火,众人不敢做声,把目光盯向冷了的牛羊肉上,吵了这么久,有些饿了。有人高声招呼侍女换上热酒,用小刀割食起肉来。
缇珠难掩心中失望,郑军百万大军压境,王庭一带聚集的草原勇士不足六十万,而且军械、物资不足,这些人不思如何应敌,而是想着吞并那些小部落,扩大自身的势力。在他们看来,郑军不可能在草原上久呆,到时抵敌不住就往草原深处一躲,等郑军退却再重新回来便是,可是他们没有想过,草原被郑军篦过一遍后,牛羊到哪里放牧,没有了水草,牛羊的数量大减,部落中的老幼会被饿死,那些小部
落不是被大部落吞并就要变成草原上的狼盗马贼,草原将元气大伤,百余年都无法恢复,再无力南向,或许要成为郑国的附庸,替郑人放牧养马。
“大哥,你认为该如何迎战?”缇珠把目光投向坐在右侧首位的昆波,问道。
昆波扔开手中的肉骨,大声道:“狼群来了自有利箭相迎,郑人想要夺取草原,勇士们自然不会答应,别看郑军人多,我昆波只要二十万勇士就能把他们赶出草原去。”
利漫坐在昆波的对面,冷声嘲道:“大哥,你麾下差不多快二十万了,不足的人数我和三妹给你凑上,迎战郑人的事就交给大哥你了。”
昆波指着利漫骂道:“父汗活着的时候,郑人臣服在我们马蹄之下,年年派人送礼求和,要不是你兴风作浪致使草原分裂,哪会轮到郑人到草原上作威作福,逼得我们不能安生放牧。”
“大哥,你这话好没道理,父汗刚走时是谁急着要做大汗,带着兵马来到王庭。”利漫毫不示弱地回应道:“你摆明要抢夺汗位,吞并其他部落,我怎么能让你得逞,要说今天这局面,恐怕是因你而起吧。”
眼看争吵又起,缇珠轻敲着桌子道:“二哥,你也说说该如何迎击郑军。”
“我与大哥的看法不同,郑人势大,硬碰硬只会吃亏。”利漫挥着手道:“去年中秋以来,我们与郑军交战就没停歇过,并没有占据上风。此次巴岱部折损,我们实力下降,士气低迷,越发不能与郑军硬拼。依我看,避起锋芒,诱其深入,郑军的补给自然接济困难,然后趁机劫其补给或择有利地势歼其一部,届时敌消我涨,方能将郑人赶出草原。”
座中不少人点头,利漫的办法比起昆波简单的迎战确实更为稳妥些。缇珠道:“谍报称郑人准备了大量的物资,此次极可能会长期作战。若是他们采取步步推进的作战方式,沿途修筑城池、构建工事又该如何应对?”
右贤王千猛笑道:“圣女多虑了,草原广袤无边,就算百万郑军在草原上不过像草从中的几簇蘑菇。草原上没有大树、石块,郑人准备的物资再多,能在草原上修建几座城池、构建几处工事?我军机动灵活熟悉地形,不必与郑军正面交锋,不妨学狼群掠食,趁其不备撕咬下一块肉来,只要等下天气转寒,不用打仗,那些郑人就要冻死在草原上。”
须卜纳英霜眉紧皱道:“右贤王说的有理,但怕就怕没赶走郑人之前,我们自己的补给先行告竭。那些小部落也担心被人驱使、吞并,若是郑人给些好处拉拢,力量分化就难以对郑军构成威胁,而郑军在那些投诚部落的带领下熟悉了地形,拖得越久反而对我们不利。”
“左沮渠说得不错”,缇珠站起身来,耳坠处的明珠在火光中一闪,越发显得面容娇艳。守护在大帐四周年轻狼骑中眼中流露出慕艾之思,金狼千骑长阿提那更是目醉神迷,不错眼地盯着缇珠的一举一动。
缇珠缓步走到大帐中间的铜炉旁,伸手在火炉上烘烤着,语气坚定地道:“无论怎么打,人心绝不能散。法王派人给我送信,说他为草原子民准备些礼物,马上就到,众位耐心地等候法驾吧。”
漠人信奉萨都教,信奉的是自然万物、风雨雷电、水火山川,乃至动物植物都是萨都教信奉的神灵。萨都教的最高掌教是法王,依照通灵程度往下还有四上师、八上人、十八尊者,至于侍者和行者极多,他们行走草原各个部落传扬大教,是萨都教的基石。
当代巴多杰法王从最普通的教众在草原上传教三十余载,脚步走遍整个大漠,被上任法王誉为“巴多杰”(广博无私者),悉心传授他大法,二十年后老法王归西,巴多杰成为新一代法王。巴多杰继任法王之后,与世俗王庭加强联系,派遣尊者为王庭所用,借助王庭力量在漠民间传教,同时从漠骑之中招收资质上乘的通灵者为教众,尊者伏鹰就曾是金狼军。
乌施死前,预感到两个儿子争夺汗位会让草原分裂,因而将金狼军交给女儿缇珠,并让缇珠邀清巴多杰法王坐镇王庭,当然乌施也害怕法王趁机以教代汗,取代世俗汗权,但相比草原分裂两害取其轻,只能寄望法王能如其名广博无私。
缇珠听命邀法王主持父汗的葬礼,并在王庭北六里处的弥山因山建起三层神庙,供奉法王。此举果然见效,小部落纷纷依附,昆波和利漫也不敢违逆神旨冒然发动争斗。缇珠为进一步加强草原部落的控制,自愿终身不嫁成为萨都教的圣女,将汗权与神权紧密结合,成为草原上最强力的声音。紧接着,缇珠宣布将把汗位传给侄辈,得到王庭诸长的造成,从而消除了最直接的冲突,将矛盾押后。
然而,面对郑人大兵压境,掩藏起来的矛盾再度爆发,两个哥哥各执一词,不同部落心意不一,缇珠强行压制的效果越来越差。巴岱部被郑军剿灭的消息传来后,王庭立时像炸了蜂窝,当天就有两个小部落借机离开。
缇珠连夜前往神山拜见巴多杰法王,法王听完她的倾诉之后沉默片晌,道:“圣女,草原是长生天赐于漠人子民们繁衍生息之地,萨都教敬奉长生天,当遵照长生天的旨意行事。巴多杰亦是漠人,萨都教的所有信众都是漠人,自然不会看到草原落入郑人之手。圣女且回去,明日月亮升到王庭金帐的顶端时,我将会带着三件礼物来到王帐,萨都教将与大漠子民一起抗击郑军。”
金黄的月亮升上天空,将清辉洒向草原大地,缇珠率领着金帐内的众人来到帐外迎候法王,神山方向一条长长的队伍正蜿蜒而来,法王大驾依时而来。
缇珠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三月的微风拂动纱巾,带着远方雪山的凉意。风送来春天的气息,远方的冰雪正在渐渐消融,牧草悄然地积雪中探出绿意,不用多久春天将再度来到草原。缇珠的脸看不到一丝笑容,她知道对于漠人来说,寒冬才刚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