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皮粗糙又带着黄褐之色,这样的人脸瞧过去就像是带着死寂之气,僵硬又诡谲。
古施潘急忙站了起来,“不好!有人动了村子里的麻人竿!”
顾昭看了过去,“伯伯?”
古施潘解释道。
“当初,我们不知道麻人竿吞噬尸骨,村子里还是土葬,这麻人竿便卷了村子里的许多尸骨在下头,它生得大,大家砍了其他树,有些怵这棵,这样便留了下来。”
后来,村子不太平,大家就更不敢砍这棵树了。
又过了许多年,村子里修了祠堂,大家伙儿商量了一通,决定把这棵树也围进去。
因为下头还有先人的尸骨,祠堂点烛的时候,也能给祖先供奉一份香火。
古施潘:“这棵树年代最远,其他麻人竿要是出了事,它也会有动静,不成,我得去瞧瞧。”
“说不得是长乐和大山那儿出事了?”
古施潘眼里闪过忧虑。
顾昭连忙解释,“方才那两棵树我都贴了黄符,它们不会再动古长乐和古大山,活人种菌,麻人竿吸的是血气,一两茬菌菇于性命无碍。”
古施潘愣了愣,“那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的,他想起了自己那老丈母娘,她一向护着宠着长乐,就是刚刚那般情况了,她还要向着长乐说话。
难不成……是她烧树了?
“不成不成,我还得再去瞧瞧。”
古施潘提着灯笼就往外头跑去。
顾昭正待跟上,不经意间,她的视线扫过大.麻人竿上凸起的一张脸,陡然停住了脚步。
“......阿爹?”
顾昭被吸引住了心神,连古施潘出去了都没有察觉到,祠堂的木门晃了晃,发出了老旧的吱悠声。
顾昭一步步的走近那株大.麻人竿。
它上头有数张不同的脸,有男有女,有老又少。
许是时间已经久了,又或者是有祠堂的香火抚慰,他们的面容并不像顾昭方才瞧到的那几株麻人竿一样痛苦。
树干上的脸,就像是旧时光里留下的面具一般。
顾昭伸手,五指抚摸上了其中的一张脸。
如果说,古施潘和她在记忆片段里瞧到的汉子有五六分的相像,那么,这株麻人竿上的这张脸,它和记忆片段中的汉子,一模一样。
顾昭喃喃:“......阿爹?”
是千里迢迢,背着她出山寻大夫的阿爹……他的尸骨也被卷到麻人竿的树根下头了吗?
顾昭的这一声阿爹很轻,本来岔枝摇晃,绿叶簌簌摇动的麻人竿,倏忽的,一点点的停了下来。
顾昭的手摸着那张脸,她摸过那熟悉又陌生的五官,和活人的面皮不同,上头是木头粗糙的手感。
慢慢的,这张脸好似要活了起来。
它一点点的要睁开眼睛。
顾昭从绢丝灯中抓出三根清香,燃香请魂,香条被点燃的一瞬间,猩红的光点亮了亮,随即灭去。
顾昭怔楞了下。
“……没有魂。”
她抬头继续看那凸起的树脸。
也是,这般长久了,眼下这些,不过是麻人竿吸收了枯骨,留下的不甘又遗憾的执念罢了。
到底是谁!这般恶意的打扰亡者的清净!
顾昭的心里起了一阵怒意,她低头,伸手去捞六面绢丝灯,将里头韩子清的命胎掐了出来。
他此时不过巴掌大,手脚被柳条束缚着,因为一直被冰火之炁折磨,整个命胎黯淡无光,半死不活。
顾昭摇了摇命胎,声音绷得很紧。
“喂,清醒一点!你是不是来过涯石山的古家村?韩子清……不,还是应该叫你一声李道长?”
韩子清清醒了一些,神志从无尽的痛苦中剥离。
他阴鸷的瞧了一眼顾昭,桀骜不驯。
“小子,好胆就杀了我,老夫要是不死,早晚有你悔恨的一日。”
顾昭撇嘴,“阶下囚就别说大话了,徒然惹人笑话。”
“老实交代了,这东西是不是你在古家村种的?”
顾昭拎着韩子清的命胎,将他往那麻人竿面前一杵,同时拍了一张真言符过去。
韩子清瞧着那长了人脸的树,倏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居然生得这般好了!看来,当初可是放开了肚皮,好好的尝了尝那白骨的滋味。”
顾昭咬牙,还真是这老道!
在真言符的符力下,顾昭知道了事情的缘起。
原来,韩子清是修道之人,虽然,他的道走邪了,但修行中人的寿命,和普通人又是大不一样的。
更何况,他还能以命胎寻替,偷了其它有资质童子的人生,略过轮回,直接夺舍。
但是,他钟情的人就不成了。
韩子清迷恋前朝的后宫妃子,妃子容颜老去,他以鸠占鹊巢的秘法,夺了其他美人年轻的容颜。
然而,寿数一事,他却炼不出那长生的不老丹药。
不甘心的韩子清不眠不休,红着眼睛翻遍了古籍,最后终于寻到了一味地材天宝的灵物。
此物唤做菩提子,古籍上说了,这东西能生白骨,活人命......
凡人吃了它,脱胎换骨。
菩提意味开悟的智慧,是涅槃,是向死而生的存在,那菩提子蕴含的灵炁能滋养神魂,下一世,今生无缘长生道的人,倘若有机缘,也能走上修行的道路。
这让韩子清怎么能不心动。
……
古家村祠堂。
韩子清瞧了顾昭一眼,面有沧桑,他怀念了片刻那过往的时光,那是他青葱如毛头小子的岁月。
半晌,这才继续道。
“我翻遍了古典秘笈,简装出行,走遍万里河山,寻到了玉溪镇......山里背儿寻医的汉子……”
“啧,玉溪真人不愧是玉溪真人,自己都要兵解了,还是这般慈悲心肠,居然连菩提子这等天材地宝也舍了出去。”
说着慈悲,韩子清的面上却挂上了嘲讽的笑意。
顾昭牙痒痒,“啪”的一下,一道元炁化为长鞭,直把韩子清的脸抽歪了。
韩子清怒容,“你!”
顾昭:“笑什么笑,丑死了!”
“还有,不是背儿寻医,是背女寻医,整这么半天,你连这点事都没搞清楚。”
顾昭瞧着这命胎,面露嫌弃。
韩子清敢怒不敢言,这山里汉子的娃娃,它是儿是女重要吗?啊?!
重要的是,这玉溪真人他不做人啊,那般珍贵的菩提子,给谁不好,给了个山里人家的死娃娃。
顾昭嗤笑:“不给那娃娃,难不成给你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瞧上的那什么后宫娘娘,指定也是个混账东西!”
韩子清怒容:“不许你这么说我的瑜娘。”
顾昭:......
瑾瑜,美玉也,从玉俞声。
啧,真是又糟蹋了个好名字。
......
顾昭的视线落在麻人竿上,瞧了这么半天,她也瞧出了些门道。
“你种这麻人竿,是想重新结菩提子吧。”
韩子清喟叹,“不错,小郎知我。”
顾昭:……
多大的脸,还她知他?
明明是她聪明!
那厢,韩子清的面容也带上了苦涩,他明明心里不想说,然而,在那真言符的作用下,他心里亲近顾昭,顾昭问啥,他都老实的说了。
......
当年,韩子清寻到了葫芦村,心中大喜,然而,他多方探查,确定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了菩提子。
用掉了,一定是被用掉了......
彼时,他还不叫韩子清,外人唤他一声李道长,他两手各拎着一只老母鸡出了村子。
老母鸡聒躁,一路都在咯咯哒的叫着,似乎在嘲讽他那段时日做了白工。
韩子清低头,面无表情的掐断了老母鸡的脖颈,心里越想越是愤怒。
那菩提子,居然被这样粗鲁又愚昧的山里人用掉了。
而时间过了那般久,用了菩提子的人,也早已经化作了枯骨。
韩子清越想越不甘,最后寻来了麻人竿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