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堂,一对新人背对着他们,直僵僵站在中央,各自穿着红艳艳的喜服,中间连着喜绸和红绣球。喻凫春一见新娘子,嘴唇直打哆嗦,低声道:“是她!那女鬼就是她!”
百里决明实在背不动谢寻微了,左右看了看,堂上椅凳坐满了怪笑的尸首,没有空位。随意踹开一具尸首,把谢寻微放在椅子上,正欲上前看,袁大一下拦住他,道:“别过去,你仔细看!他们不是尸体,是真鬼,他们的脚没有挨地!”
百里决明不耐烦地拍开他,走到新人边上,撩起他们的裙摆。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里头立着铁支架,这两人是被支架撑得悬空。
“看来那老大爷说的棺材里挖出来的尸体,便是这鬼娘子了。”谢寻微叹息着道,“观这新郎模样,年纪不过弱冠,大抵不曾婚嫁。约莫是病弱早逝,家里人给他配阴亲,才找上了这位鬼娘子。”
“不错。”百里决明转到新人面前,挑开新娘的盖头,这两具尸体的脸都扑得白白的,腮上一团红粉,像丧事里的殉葬的纸糊人偶。然而鬼娘子脸上定格在恸哭的表情,嘴眼歪垂,配着粉白的面皮,仿佛融化的糕点,整张脸有种说不出的狰狞和扭曲。
谢寻微沉吟着补充:“想必挖棺之时,鬼娘子以鬼哭相拒,山民并未停手,强行起棺。阴亲乃鬼魂之礼,一般举行于夜半子时,恰恰也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恶鬼复苏,新妇起尸,故而满座皆亡。”
“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袁二讶然道,“鬼哭于棺,我们正经修道人家尚且要忌惮三分,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凡人,竟然不当回事!”
百里决明把新娘盖头丢给他,“倒也没有不当回事,盖头上画了朱砂符咒。”
“我听闻民间常有买卖未婚女尸配阴亲的勾当,若没有猜错,这鬼娘子也应当是被李家买来的。”谢寻微揣测道,“买家利欲熏心,虽听闻鬼哭,只以符咒镇压,企图蒙混过关,想不到却酿成大祸。”
“又开始卖弄,”喻听秋冷笑,“你不说,我们也能猜出来。”
谢寻微不吭声了,泪眼盈盈地望向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当即沉下脸,“死丫头,你给爷闭嘴,她就算学狗叫都比你说话好听。”
谢寻微:“……”
喻听秋:“……”
“那我们要怎么平息这位……”袁大斟酌了下措辞,“娘子的怨气?”
“把她埋回她原来的地方,可以么?”喻凫春问。
“入土为安,兴许可行。”谢寻微点头。
“来不及了。”百里决明道,他指了指鬼娘子的脸,“这婆娘快要醒了。”
大家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鬼娘子的脸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扭曲,五官都几乎移了位。再一望天色,原来他们找李家找得太久,竟没发现时辰已晚,日影大半沉落西山,将将冒出一点殷红的尖儿。
“怎么办?”喻凫春大惊失色。
“客店太远,从这里赶回去至少要一刻钟,也来不及了。”谢寻微眉头深锁。
“李家这么大,总有厢房吧!”百里决明迅速背起谢寻微,“快,去厢房避避!”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一路曲曲折折,没头没脑撞进一个院落,望见几间空厢房,百里决明随意挑了一间,背着谢寻微跑了进去。
“你们自己各挑一间,关上门,谁敲门也别开!”
百里决明话还没说完,喻家兄妹和姜先紧随其后跳进门槛,袁氏兄弟一起关门,赌咒发誓道:“绝对不开门!”
厢房原本是住一个人的,现下挤了七个人,百里决明无语,“你们怎么这么不要脸?”
袁大说:“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自然要在一处。秦少侠,你虽出身下品寒门,论能耐,我们实在甘拜下风。以后我就跟寻微妹妹一样,叫你秦大哥,咱们比亲兄弟还亲。”
袁二从善如流,“哥哥在上,请受弟弟一拜!”
姜先缩在角落里打摆子,哭道:“我死也不要一个人待一晚上!”
喻听秋梗着脖子道:“姓秦的,你以为我会让你们这对狗男女独处一室,共度良宵么!”
百里决明:“……”
正斗着嘴,前院响起熟悉的鬼哭,所有人立时噤声。夜色如墨般深黑,晕红的灯笼洒下血样的光。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他们看见远处一道飘忽的红影越来越明晰,越来越近。只不过今晚哭声有所不同,他们隐隐约约还听见一个男人的哭声。
百里决明在窗纸上点开一个洞,瞧见女鬼在远处的红廊里逡巡,手里提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我好疼啊,我好疼啊……”
女鬼下了回廊,朝这边来了。
百里决明示意大家后退,离门扇远点儿,免得映出人影来。
月光凄迷如霜,恸哭的女鬼进了院子,在青白色的院落里飘荡。她路过门口三回,血红的人影一飘而过。大家一眨不眨地盯紧黑漆漆的窗纸,屏住了呼吸,生怕呼吸声透露自己的存在,让女鬼发觉。
“我好疼啊……”声音慢慢远去,仿佛在院子口了。
女鬼终于要离开了,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屋里“噗”地一声,恍若平地一声雷,所有人悚然一惊,哪个龟孙放了个屁!?
门突然被敲响,笃笃的声响,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众人的心头,除了百里决明和谢寻微,大家都吓了一个激灵。一抹殷红如血的影子映在门纱上,或许是光影的缘故,影子身条儿拉得面条似的细长,有种畸形的怪感。
“开开门,让我进去呀!”女鬼忽然说话了。没人想到这女鬼还能说别的话,想想方才她还喊疼,似乎比昨晚伶俐了一些。
无人应门,女鬼越敲越急,最后整个门扇都在簌簌颤抖。看情形不对,百里决明立刻拉住谢寻微滚入床底。毕竟是仙门儿郎,打不过恶鬼,躲的能耐还是有的。喻家兄妹迅速上梁,壁虎似的一动不动,袁氏兄弟藏进了衣柜,姜先猫进了壁橱。
“开开门,让我进去呀!”女鬼的喊声渐渐变成低吼,敲门也变成了撞门,门砰砰地响,有闷锤在外头撞似的。
过了半晌,门扇不负众望四分五裂,女鬼哭嚎着走了进来。
“有人吗,我好疼啊……”
悲惨凄厉的嚎哭近在咫尺,百里决明不自觉紧紧抱着谢寻微,就像很多年以前,他抱着自己幼小的徒弟。两人一同看见,女鬼长着尸斑的双脚路过床边,脚后曳着一颗黑黝黝的、哭泣的人头。
那是新郎。
人头被女鬼拽着头发拖在地上,移动间骨碌碌一转,那张悲泣的脸恰巧对准了床下藏身的二人。
新郎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哭得发黑的眼塘子直勾勾望住了他们。
百里决明冷冷盯着他,瞳子慢慢变得血红,额上浮现墨色的纹路。无形的煞气在他周身滋长,谢寻微的脸被他按在怀下,看不见上方的男人已经从干净的儿郎变成磨牙吮血的恶鬼。
可新郎同时看见,黑暗中,那个被恶鬼保护在怀里的女人正对他微笑着做口型。
一个低沉的男人嗓音响在他的耳畔,极端温和的声口,仿佛和风细雨。
“嘘,不要说话。要不然,会再死一次的。”
新郎:“……”
他嘴巴一瘪,涕泪横流,似乎哭得更大声了。
第6章 阴亲(二)
女鬼拖着新郎人头离开了,大家心有余悸地爬出来,袁二悄悄探出门槛张望,见那女鬼飘忽的背影消失在腰门尽处。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趴在门槛上狠狠舒了一口气。
“刚刚谁放了个屁?”袁大低声骂道。
喻凫春苦着脸,慢慢举起手。
大伙儿都无语,默默盯着他看。喻凫春愧疚地垂下脑袋,袁家两兄弟一左一右揽着他的手,慈爱地关照他以后少吃点儿。
“趁鬼还没有回来,赶紧换个屋。”百里决明把谢寻微背起来,进了隔壁屋子。
所有人蹑手蹑脚鱼贯而入,轻轻阖上门。万籁俱寂的山镇,只有凄厉的男女哭嚎在远处来来回回,仿佛是个催命的号子,大家抱着剑坐在黑暗里默默听着,没人睡得着,有的人趁机吃东西填肚皮。又是一夜无眠,彼此大眼瞪小眼到天亮。
天穹变成蟹壳青的颜色的时候,哭嚎声终于停了。但大家没敢贸贸然出门,等日头完全升起来,才推开门扇。今天日头没有昨天的艳,黯淡了几许,约莫是云多了些的缘故。大家回到前厅喜堂,那女尸又好端端立在了那里,新郎的脑袋也回到了原样。
“快,咱们快把她埋回去。”喻凫春说。
“埋回哪?”袁大问,“她从哪儿来的我们都不知道。”
“来的时候瞧见山上有片坟地,像这样与世隔绝的小山镇,宗族不多,大家祖坟都建在一处,应该就是那里了。”喻听秋说。
“那谁来驼她?”袁二问。
姜先往后瑟缩了一下,“我……我怕。”
驼一个女鬼去那么远的地方,大家心里都胆怯,彼此面面相觑,不吭声。百里决明摇摇头,真是一帮怂货,最后还是得靠他。刚想说话,谢寻微忽然出了声:“且慢,我一直在想……鬼娘子昨夜为何不断说,她很疼?”
“新死的魂魄大多神志不清,她胡言乱语,我们怎么知道?”喻听秋道。
“等等。”百里决明忽然想到什么,上前一步,一寸寸摸女尸的手臂和肩背,最后按到腹部,手指一顿,解开女尸领子上的葡萄扣。
“你干什么!”喻听秋大惊失色,“你这个登徒子,连尸体都不放过!”
“你他娘的才登徒子。”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让开空当,“你自己看。”
他已经把女尸的亵衣解开,露出尸体青白色的肚皮,上面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被缝衣线草草地缝补起来,像一条狰狞的蜈蚣横亘在她肚皮上。百里决明按了按尸体的肚子,她的肚腹不像常人那般平整,看着很怪异。
“这是……”喻听秋呐呐道。
“母子同棺。”谢寻微闭目轻叹,“难怪怨气这般重。她死时已经身怀六甲,未婚女尸,却有孩子,十有八九是遭负心汉遗弃,本就有怨。掘尸人要将她卖与李家,定然不能卖一具孕尸,故而将她腹中孩儿剖去,母子分离,这怨气又深了一层。”
“天爷……”袁大挠挠头,“他们怎么能这样?强娶也就算了,还害得人家母子分离,造孽到这般境界,不怕遭报应么?”
姜先惊恐道:“照这样说,咱们还得把她的孩子找回来么?这该上哪儿找去,一个未成形的死孩子,他们铁定荒郊野地随便一埋了事。”
百里决明抱着手臂说:“倒也不是全无头绪,乡下人家大多有‘蛇井’,专门扔死孩子的,有的时候也会用来丢弃女婴。昨儿见哪几处有井来着?咱们分头找找,碰碰运气。若找不见,再从长计议。”
袁大凭着记忆画出地图,阖镇内外,人家家里的不算,共有四口井。百里决明实在不想背谢寻微了,今天又要跑这跑那的,若再背一天,他就算是个恶鬼这把骨头也该散架了。他让她待在府里歇着,一本正经地说她那伤脚还是少动弹的为好。
谢寻微看起来很不乐意,低低应了声好。姜先自告奋勇留下来照看寻微,虽然大伙儿都知道这怂货是怕外面那帮躲在屋里窥视他们的鬼魂。
大家分配任务,喻听秋去看距离最近的那口,喻凫春去西南那一口,袁家兄弟去北边那个,百里决明去最远的那口,也就是镇口那个。最后商定,若寻到孩子,就把他带回李家。无论如何,天黑前半个时辰必定在李府集合。
大家分头出发,谢寻微和姜先留在李府等候。天光泄了满院,照见满堂诡笑的宾客,姜先浑身不自在,干脆捂住脑袋不看。过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喻听秋就回来了,她两手空空,看来是什么也没找到。这家伙一向看谢寻微不顺眼,回来也不搭理人,学着百里决明的样子踹翻一具尸首,拣来凳子坐下闭目养神。
时间静静流逝,府里静谧无声。喻听秋不自觉睡着了,眯瞪着眼醒过来,浑身酸疼。两天两夜没睡觉,还是撑不住。起雾了,天光又黯淡了许多,周围都阴沉沉的,仿佛泡在烟里,到处是朦朦的乳白色。抬头一看,姜先坐在前厅门口的台阶上,仍抱着脑袋。目光移向在喜堂,忽地浑身一悚,整个人差点儿没有叫出声来。
堂中空空如也,新娘子不见了。
一只凉凉的手按在肩头,喻听秋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拔剑。
“嘘,是我,千万不要动。”谢寻微的声音响在身边。
喻听秋微微转动眼珠子,见谢寻微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身边。
“怎么回事?”喻听秋传音给她。这是道门的传音秘术,相隔不超过三尺,就可以彼此传音,不被外人听见。
“我们太大意了,现下看来,女鬼的道行与日俱增,她唤出迷雾,遮天蔽日,便能行动自如。我睡醒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谢寻微低声道,“不要动,我们和宾客们坐在一起,或许可以混淆她的视听。”
喻听秋的心擂鼓般跳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
“万一她和我们一样,也藏身在宾客之中呢?”喻听秋问。
“说的有理。你仔细看你的左侧,她在你那边吗?”谢寻微问她。
喻听秋微微偏过脸,用余光扫视周围,笑容僵硬的宾客排排而坐,面色青紫,没有一个是女鬼的模样。
“没有,你那边呢?”她回复。
“我这边也没有。”谢寻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