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
穆知深站起身,推开寝居的门,搬来凳子站上去,把他爷爷的尸体取下来。他抱着尸体放在床榻上,去水井那儿打了一桶水,为老人净身。老人刚死不久,皮肉还是软的,只是脸已经蜡黄了。生人和死人其实很容易辨认,书上说一个人安详地死去就像是睡着了,那都是骗人的。当一个人彻底失去心跳和呼吸,你可以一眼就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穆知深为他爷爷穿上寿衣,套好白底黑面的布鞋,用一根麻绳绑住老人的双脚。这是仙门丧事的规矩,尸体若有凶变,脚被绑住,他就起不来。最后从橱柜里取出白布,覆在老人的尸体上。穆平芜把一切丧事用物都准备好了,裹尸布按照他自己的身量剪裁得刚刚好,不需要穆知深另外置办。
穆知深对着尸体磕了三个头,退出寝居,阖上房门。
“何事?”他问谢寻微。
“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谢寻微递给他一面八角铜镜,“然而我着实需要一些客观、清醒的意见。我朋友不多,心智成熟头脑好用的朋友尤其少。想来想去,询问你最为合适。看看镜子里的记录,告诉我你对镜中人的印象。”
谢寻微给他的是百里决明生前留下的那面八角铜镜,谢寻微打开铜镜,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出现在镜子里,掌心的火焰明亮逼人。穆知深把记录完全看完,将镜子交还给谢寻微。
“怎么样?猜得出他是谁么?”谢寻微问。
“百里决明。”穆知深答,“不是猜的,我十二岁的时候见过你师尊。”
谢寻微笑了笑,“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穆知深低下眼眸,望着镜子里那个说话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十死无生,所以在离开之前留下最后一段讯息。他受过很多伤,右边小腿腿骨曾经折断过,虽然已经治好了,但他的走路姿势仍然受到了些微的影响。他应该不太擅长同别人说话,镜子里说了这么久,每一句话都十分流畅,前因后果交代得很清晰,应该是预先打好了草稿,演练了很多遍。他为这件事情准备了很久,他其实不放心把剩下的东西交给无渡大宗师完成,但他已经无能为力。”
谢寻微缓慢地摇摇头,“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还有,他好像……”穆知深轻声说,“很孤单。”
“哦?”
“你看见他手腕上那根带子了么?”穆知深指了指镜面。
谢寻微低下头,这才发现生前的百里决明手腕上绑了一条黑红相间的细带。烛光太暗了,谢寻微之前没有发现。
“他的衣裳很粗糙,线头埋得不仔细,但是这根带子很精致,一定不是他自己缝制的。”穆知深说,“红色的部分是绸缎,黑色的部分是头发。按照手艺的精湛程度看,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女人送给他的。这个女人非常爱惜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质地很好,很滑、很亮,她一定花了很多时间保养。但是她舍得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编成手环,送给你师尊。你师尊很思念她,很思念很思念。他在对镜子说话的时候,一直无意识地抚摸这根带子。他在想那个女人,”穆知深顿了顿,道,“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谢寻微深深皱起眉,“再也见不到她了……”
“因为你师尊决定去死了,”穆知深淡淡说,“如果那个女人还活着,他不会选择离开。”
一个神秘的陌生女人,一个处心积虑谋划准备了数百年的大计……谢寻微握着铜镜思索,同师尊在抱尘山上待了八年,他从来不曾见师尊手腕上戴着什么红绳。如果一切都是师尊自己的安排,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忘记过往,又留下铜镜提示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谢寻微觉得哪里不对劲。
穆平芜明明在地堡留了铜镜,可那面镜子不翼而飞。穆家堡沦为鬼域以后,除了穆平芜的手下,就只有无渡爷爷去过。只有一个可能,无渡爷爷拿走了那面铜镜。
虽然没有见到那面铜镜,但综合各方信息,那面镜子里记录的东西大概可以推测出来——
师尊从虚门出来之后,身受重伤,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服下“老材香”。他选择了穆家地堡,关闭千斤闸,服药化鬼。穆平芜安排的铜镜记录了师尊服药的过程,那个老家伙不知道“老材香”的效用,大概没有真正明白师尊在做什么。他多半以为那是从西难陀带出的神仙丹药,师尊服下以后就从重伤难愈变得生龙活虎,穆平芜觊觎玛桑秘术和神药,所以才想方设法要开启黑棺。
师尊从虚门出来被很多人目睹,江左谣言传得比风还快,那时候一定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还知道师尊命不久矣。然而师尊已经成了鬼怪,自然不会再死一次。为了掩盖师尊已死的真相,也为了隐瞒黑棺和西难陀的事情,师尊向仙门所有年岁超过五十的人度了银针。
所有关节都通畅无比,但谢寻微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仿佛有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令人煎熬不已。
“有一个很奇怪的细节。”穆知深道。
谢寻微看向他。
“你师尊生前唤大宗师为兄长,他死后这样叫过大宗师么?”
没有。谢寻微眸子微微缩小,这一点他也早有注意,师尊为人桀骜,不拘礼数,从来不曾这样称呼过无渡爷爷。况且即便用尊称,无渡爷爷是师尊的师兄,师尊也该道一句“师兄”才对。
恍若巨鲸的一角露出海面,谢寻微的心底缓缓浮起一个可怖的猜测。
师尊生前死后差别太大了,唤无渡爷爷兄长,他们显然是手足亲兄弟,可无渡爷爷好像没有告诉死后的师尊这一点。生前的百里决明算无遗策,步步为营,行事又十分狠辣。他说话时那冷漠坚毅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现在那个嚣张傲慢的师尊。
“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对么?”谢寻微低下眉睫,轻轻摩挲斑驳的镜面。
“不错。”
生前的百里决明和死后的百里决明固然有相似之处,他们一样桀骜不驯,一样目中无人。然而死去的师尊心无城府,处事乖张,可谓不可一世,不像是能够谋划全局,步步为营的人物。同师尊相处这些年,谢寻微一直觉得师尊生前应该不怎么经过人事,才总是如此容易轻信他人。
倘若面对生前那个百里决明,谢寻微何能在他锐利的目光下同时扮演三个角色?
即便失了记忆,一个人会有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么?
更何况,失去记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
“你猜到了?”穆知深问。
“嗯。”
他们对视着,清清冷冷的风卷过荒冢般的小院。
谢寻微颔首微笑,缓声道来:“生前的百里决明,同死后的师尊,不是同一个人。”
他终于明白无渡和生前那个百里决明隐瞒了什么,在那个仙门惶恐的黑夜,那个穆平芜企图窥探秘藏的黑夜,百里决明吞下老材香,变成了鬼怪,他和无渡度给仙门百家银针,修改一切道门史传对他的记载,他不仅要掩盖他的死亡,更要抹去从前的自己,让所有人相信,现在这个百里决明就是真正的百里决明。
做完这一切准备,他离开了自己的肉身。另外一个鬼魂进入他的肉身,成为新的百里决明。
原来如此,一切终于豁然开朗。谢寻微打起天青色的油纸伞,遮住渐渐变得刺眼的日光。
解决了旧的问题,新的问题又浮出水面。
真正的百里决明身在何处?
现在在师吾念的宅子里日上三竿还不起床的笨蛋师尊,又到底是谁?
第94章 骗局(二)
作者有话说:百里决明:我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你打算怎么做?”
火红色的夕阳前,恶童站在百里决明身侧发问。百里决明蹲坐在屋瓦上,耀眼的红日是一团磅礴的火海,仿佛要将他和那面无表情的小孩儿吞没。远方墨绿色的叶浪掀腾搅覆,漆黑破败的小寨在其中隐隐现现。高大的琉璃塔矗立在最远方,是一道极黑的阴影。
西难陀。西难陀。
不知道为什么,光听见这个名字百里决明就无端地恐惧。
“我不去西难陀。”他说,“寻微纯阴命格的事我会想办法。”
“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恶童嗤了一声,满脸不屑,旋即又沉下脸色,“九死厄是玛桑圣物,解铃还须系铃人。传说西难陀的天音有问必答,或许只有那里才能找到解除寻微纯阴命格的办法。”
“西难陀到底是什么地方?”百里决明很烦躁。
“没去过,我只知道那里是玛桑的圣地,”恶童眉关紧锁,“经卷记载,‘从是方西去,过千万土,有极乐之地曰西难陀。其土有灵,无有诸厄,但受诸乐。水中六瓣净莲,微妙香洁。莲花乍现,天音是闻。’”
百里决明越发躁郁,心里头像有个锤在敲打。
“不去也好,先查查铁木匣经卷有无破解之法再说。”恶童低下眼眸,暗红色的瞳子积满沉郁,“你是正确的,我们不能靠近玛桑。对了,”他扭过脸,忽然说,“百里决明,我要见寻微。”
百里决明一下就怒了,“死小孩,给爷闭嘴。要不是你,寻微能成这样么!告诉你,不要藏什么歪心思。寻微是我徒弟,是个黄花大闺女儿,不是你那个死掉的小弟弟。好好在我心域里待着,不许闹幺蛾子!”
“我要见她。”恶童很固执。
“你敢!”百里决明气得想吐血。
“我有何不敢?”恶童傲慢地睨他,“你这个蠢货。”
百里决明差点没气晕过去,气势上不能输,他立刻回敬:“你个白痴!”
“你个傻驴!”
“你个王八蛋!”
一大一小两个人乌眼鸡似的互瞪了半晌,百里决明威胁他:“大爷我不打小孩儿,别逼爷犯禁。好好待着,想见爷的徒弟,没门儿!”
扭头跳下阴木寨,离开心域,百里决明睁开眼。百里小叽跳到他脑门子上乱踩,他把它拨开,起身推开窗,水红的日头悠悠挂在天心,已是傍晚时分了。从穆家堡出来已是第四天,他累极了,蒙头睡了三天大觉。鬼母不知所踪,他大前夜巡逻了整片府邸,没有找到那女鬼的身影。或许她想明白了,不再跟着他了,他感觉到一阵轻松。
换了身衣裳,到园子里头闲晃。师吾念的宅子大得很,依山傍水,人家把太湖石搬进宅,凿池子造小园林。他倒好,直接把宅子建山里头。一路不见鬼侍,寻仆役盘问,原来他们都忙着去挖穆家堡的废墟了。师吾念要把那批铁匣子挖出来,运回家里。府宅空虚,正好是干坏事的好时候。
百里决明脚下拐了个弯儿,去找寻微。徒弟昨儿从穆宅接过来了,师吾念把她安排在南边的燕子楼。顺着木制曲廊经过镜子似的小湖,掀起画着海浪的竹篾风帘,就进到她的小楼里头。顶着黄灿灿的百里小叽,他从灿烂的木芙蓉里头探出脑袋,屈指敲了敲寻微的轩窗。里头传来细细的脚步声,接着面前吱呀一声响,窗棂打开,谢寻微双手捧着下巴靠在窗屉子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师尊尊,”谢寻微笑意盈盈,一派天真,“找我什么事?”
百里小叽:“叽!”
谢寻微摸了摸小鸡崽的小脑壳。
她穿了身留仙裙,耳下垂着一对玉兔捣药耳坠子。两只玉兔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活泼泼的可爱。姑娘越长大越好看,百里决明见了她就欢喜。多日来心里头的阴翳一扫而空,管他什么西难陀北难陀,他就不去。管他三七二十一,旁人的生生死死与他何干?生前又如何?反正都忘光了,忘光了就是不相干。他只想照顾好他的小徒弟,看她出嫁生娃子孙满堂。
只是纯阴命格这事儿麻烦了些,他得想想法子,翻翻古籍查查旧典什么的,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这些都不必告诉她,小姑娘只管开开心心漂漂亮亮就好了。眼下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尽快确认。
“徒弟,”百里决明神神秘秘凑过脸儿,对谢寻微道,“正好赶上师吾念和鬼侍出门,宅子里要人没有人,要鬼没有鬼,你帮我个事儿。”
“哦?”谢寻微挑了挑眉。
百里决明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道:“我怀疑师吾念是裴真!”
谢寻微睁大眼睛,眸子里流露出些微的愕然。这倒不是装的,他是真没想到师尊竟能发现这两个假身份的猫腻。他眨了眨眼,问道:“师尊何出此言?师郎君有什么古怪么?”
“古怪倒没有……”百里决明欲言又止。头发味道相似这个原因实在不好说出口,否则他怎么解释他怎么会知道裴真头发的味道,又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他咳嗽了声,道:“你看这小子,上赶着认我当爹,还老是戴着面具,实在有些可疑。他嘴上说因为毁容,可我越想越不对劲儿,还是得好好验证一番。但他怪有钱的,不能轻易得罪。前头他还许诺送我一条巷子,要是他不是裴真,我又贸贸然揭他的面具,咱们这价值一万两白银的小巷子就泡汤了。所以……”百里决明目光灼灼,“我要私下去调查!”
“怎么调查呢?”谢寻微问。
“上他睡的屋看看,”百里决明道,“换身份容易,习惯却换不了。裴真那王八羔子就爱穷讲究,熏的香一定要用‘雪中春信’,一两沉香,半两白檀,半两丁香,一钱都不能配错。喝的茶得是虎丘豌豆香,泡茶的时候还要放点橙花。我进去瞧一眼,只消得看看他的香炉灰,茶叶碎,就知道这小子究竟是谁了。”他为自己的智慧而洋洋得意,“怎么样,你师父我聪明吧?”
谢寻微失笑,想不到师尊对裴真的观察细致到这个地步,看来日后行事得多加小心。
百里决明沾沾自喜,等着谢寻微的崇拜和夸赞。谢寻微非常上道儿,捧着脸连连点头,“师尊尊最聪明了!”
然而百里决明没有注意到,一条影子默默从谢寻微脚下分离,贴着墙角飘出了屋檐。
“要是师郎君当真是裴先生,师尊打算怎么办?”谢寻微又问。
“那当然是……”百里决明摩拳擦掌,笑容阴狠,“把他关在地牢里,我要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寻微的眉头轻轻皱了皱,怅然问:“师尊就这么恨他?”
“恨得我是昼夜难眠呐!此仇不报,我百里决明枉为修罗恶煞!”百里决明咬牙切齿。
之前冒犯太过,果然让记仇的师尊恨入骨髓了。裴真这个身份用不得了,改日让穆知深处理掉。谢寻微心里头惆怅地叹气,又问:“那我该怎么帮师尊?”
“简单,你帮我在门口望风,要是看到师吾念回来,你就学狗叫。”百里决明说。
“……”谢寻微说,“我们女孩子不是男人,不会狗叫。”
“那你就学猫叫,反正给我个信儿就行。”
“好吧。”谢寻微欣然答应,“等我换身衣裳。”
“换什么衣裳,这身不是挺好看的么?”百里决明纳闷,然而谢寻微偏不,磨磨蹭蹭在里头更衣。百里决明急得要命,后悔来叫这丫头,女人梳妆最是费事儿,再耽搁下去师吾念都要回家了。等得抓耳挠腮,谢寻微终于姗姗来迟。
百里决明把头发窝里的百里小叽抓下来,抡膀子扔进寻微的妆奁。两个人一路潜行,到师吾念的寝居门口。百里决明让谢寻微蹲在草丛里守着,自己翻窗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