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阳或许本能地察觉到了这种潜藏的意图,所以才毫不犹豫、不给留余地拒绝他。
假设他始终画不出好画,假设孟朝阳始终不肯接受他,他是不是就不画了、不爱了?如果他不画,不爱,精神世界近乎荒芜,他又到底为了什么而活?
这种拷问是很折磨人的,类似于“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会把人问得怀疑人生。魏行风本来就活成了用痛苦当营养的状态,如今连痛苦都给问虚无了,刹那间就朝着“生无可恋”的歪道上一路奔去。
他身体很疲惫,精神很亢奋,脑袋里有数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嗡嗡作响。他想停下来歇一歇,就是停不下来,各种声音汇聚成锤子、锥子,快把脑组织搅成烤脑花了。
他准备吃药,又特别想出去透气。恍惚了一阵,人已站在了胡子叔的院子外,手里没有药,兜里也没有药盒。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正忙着做饭,只胡子叔家安静冷清没有炊烟。魏行风就地转身,梦游似的,高一脚低一脚,往后山上的林子走去。
他出去没多久,孟朝阳就醒了。这回是彻底睡够了,他除了饿和软以外,身体算是恢复了。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刚要叫胡子叔,他忽然想起先前好像是魏行风守着他,此时却不见那人的踪影。他有些疑心是自己做梦,然而视线一扫,就扫到褥子旁边的白色药盒。
捡起来一看,他被惊到了。再抖出说明书快速浏览,更是惊上加唬!这肯定不是胡子叔的,那就只能是魏行风的!
说明书上别的内容没太留意,孟圣父就盯着“严重者有自杀倾向”一行字看,越想越觉得魏行风已经站在了自我毁灭的边缘。而在这里,找个可以死的地方实在太容易了!
那可不行!不管是不是魏行风,只要是个人都不行!孟圣父绝对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
当即套上鞋,孟朝阳顾不上饥饿和绵软的身体,踩着雷似的脚步跑下楼,且跑且大声喊胡子叔。
魏行风并没走多远。
他正站在一处小小的悬崖上。
说悬崖并不确切,不过是一处斜斜伸出的断石,离地面有三层楼那么高,但下面全是嶙峋巨石,真掉下去不死也是残废。
和孟朝阳预想的不一样,魏行风虽然暂时生无可恋,但他不想死。
那曾支撑他在底层奋斗经年的、野草一般的韧性不知何时复苏了。他曾经很怕失败,很怕永远失去孟朝阳,很怕再次一无所有,然而站在崖边上,盯着下面如怪兽张嘴的石堆,在极度疲倦和极度兴奋中,他忽然就不怕了。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置死地于后生,可他看清楚了,那些不纯粹感情里的纯粹的爱。当初是什么促使他拿起画笔?当初又是什么支持他边打工边学画?在名与利华丽而虚邈的盛装下,他差点遗忘了那一簇燃烧在心底的火苗。
同样的火苗,孟朝阳身上也有,只是青年太不自信了,宁愿把自己的火苗奉献给别人。当这种奉献变成一种负担,情感的初衷也随之被遮蔽——其实,孟朝阳是最懂他的人啊!在他还不够成熟,还不懂很多技巧的时候,孟朝阳却看穿了他的心,和那些藏在画里、不曾宣之于口的倾诉。
那时的孟二傻子犹如一个雷达,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表达,于是,那些他所自持的、最为珍视的部分,那些他不确定的、阻挡他追索的部分,都有了被欣赏和被抚慰的机会。生而为人,这是多么奢侈的馈赠。
现在,火苗还在。孟朝阳也在。所以,不能成功,他也要画。不被接受,他也要爱。根本就不复杂。
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天起,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他将为爱去画!为爱去改变!
而他们的未来,还很长。
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闭上眼,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演了一场闹剧,又获得了一次新生。
由于太陶醉了,他没察觉到有人来了。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结结实实地抱住,孟朝阳急切地在他耳边喊:“魏行风你不要想不开!”
魏行风怔愣了一瞬,缓缓转过身,以一种陌生而新奇的目光打量孟黑子。
最后的夕阳射在他们身上,给孟朝阳镶了一道毛绒绒的金边。赤金、橘红和他的黑皮肤很相得益彰,他看不见,兀自苦口婆心地劝说魏行风:“我告诉你这世上什么事都不值得搭上命!我以前也犯过这种蠢,每次回忆起那叫一个后怕,你看我现在过得也不错……”
魏行风反客为主地搂紧他,用嘴堵住了他滔滔的大道理。
孟朝阳背上的汗毛全竖起来了,但为了把对方从自杀的边缘拉回来,他忍住了推拒的冲动,仅是闭牢嘴不让舌头伸进来。
在他双唇间梭巡了一会儿,魏行风放开人,哑声道:“我想画画。”
孟朝阳暗自喘了口气,点头道:“好,我们走。胡子叔那儿东西全,随便你画。”
抬脚迈步时,孟朝阳的脚软了,差点栽一跟头,同时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魏行风也觉出了累和饿,但不敢松懈,怕蹲下去就站不起来。
在身体极限面前,有什么恩怨都顾不上了,俩人互相拉扯着往回走。孟圣父还不忘继续劝说:“你是不是得了抑郁症?那也不怕,这病现在挺普遍的……如果确实严重,我劝你还是回去,去医院好好治疗……你得为你妈妈考虑,如果你不在了,她可怎么办?你真忍心把她一个人扔在疗养院里?”
魏行风专心看路之余,冒出一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想想伯母?”
孟朝阳不说话了。
魏行风立刻就后悔了,“对不起。”
孟朝阳轻声说:“我当时只顾自己钻牛角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些年我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
对于那段历史,魏行风自忖没有发言权。孟母对他一直很不错,老人离世时,他也很难过,可却没脸去扫墓。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他又小声地说:“对不起。”
孟朝阳摇头道:“是我不懂事,跟你没关系。反正你别学我。”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回到胡子叔家,出去找魏行风的胡子叔也回来了,魏行风提出借地方画画的请求,他爽快地答应了,并慷慨地借出一间大屋,和收藏的所有画具。
魏行风随便吃了点东西便一头扎进屋。
石崖上的醍醐灌顶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他像是垮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到处飘着各式各样的图形和色彩,随便抓一下就能成画。那些被药物压制的情绪在胸中沸腾,如无边无际的海潮冲击着他的身体和意识,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的右手仿佛有了自己的知觉,不用他指挥就自行在画板上信马由缰。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他完全是在凭感觉画,脑海里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