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好奇那只大蛇,但是感觉湖畔的风阴森森的,又看着那毫无波澜的水面,终是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害怕,赶紧往后跑去,想快点回去。
去哪里都行,哪怕是去哪位娘娘那里挨骂也好,总归是有人气的地方。
但我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我小时候就惯会在金陵城中乱窜,娘忙着做生意,管不上我,楼里的姐姐姨娘都觉得我是个不招客人喜欢的拖油瓶,不想管我。我上学结束,便可以拿着夫子赏我的几个铜钱去三山街饮马巷里到处窜,别的本事没有,但是认路却是很熟的。
便是深山老林,我也能认得出路来。
这片松林却邪门得紧,我仔细看去,每一颗松树都长得一模一样。
无论是龟裂干枯的树皮,缝隙间渗出的松脂,还是分岔的枝丫,都是一模一样。
就像是有人用一棵树,复制出了这一阵片树林一般。
树木高大,隐天蔽日,很难见到阳光,本就昏暗的树林又加上了重复的场景,让我迷失了方向。我一遍一遍地尝试着,始终没有办法走出去,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开始着急起来,整个林子昏黑无比,只有我一个活物。风吹过,松涛响起,我只能听见我的呼吸跌落在地。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我在这里分辨不出时间,走累了,索性就坐在地上歇息。满地的松针,厚厚的,松软清香,就是时不时有几颗松针戳着屁股,不是太舒服。
我休息了一会,希望恢复一点体力,谁知道一坐下,劳累的四肢就开始发出警告,我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我觉得我应该深刻反思一下自己,四体不勤并不利于我在夺嫡的争斗中保命。
等了一会,我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恐怕外面都已经天黑了。
我摸索着在林子里又兜了许久的圈子,最后终于看见了一点不一样的亮光,忙不迭地跟着那光往前走。
然而那并不是我预想中的宫殿和灯笼,我兜兜转转又走回了湖边。
月上中天,湖上缓缓升起一阵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中,雾气中有黑色的物体穿梭流动。
我怕不是,遇着妖怪了吧……
尖叫再往回跑只是让自己丧命的速度更快而已,我是个聪明的人,压抑着自己的叫声,慢慢退步往林子里走去。
“站住!”从白雾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却炸出震天的雷响。
我回头,那便是我和敖宸的第一次相见。
我不知道他到底看中了我什么,第一次见面后就死活缠着我要我做皇帝。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从家世到才能各个方面都一一举例证明我不适合当皇帝,他非要铁了心让我上位。
我寻思那皇位是有毒还是有魔力,我娘中毒就算了,她本来就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人,但是敖宸是个龙神。
他如果要是贪恋权势,早可以自己当皇帝了。
可他又不想自己当。
一般的话本里,神都是无所不能的。唯一向往的,就是人能给予的爱情。
但我在勾栏里长大,深知爱情都他妈是放狗屁,爱情就是人类最大的骗局。
那敖宸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死活都要我当皇帝?
唯一的解释,敖宸是一条疯龙。
这可太魔幻了,见到龙可不容易,我还见到了一条疯龙。
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早就懒得理他。
如果他不疯,那就是他瞎眼了。
虽然我不想说我自己很糟糕,他要不瞎眼,怎么就能把我看成太子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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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知道,不止敖宸一个神瞎眼了。
娘天天向菩萨祈祷,希望皇上的雨露有一天能降临到青玉小筑。
皇帝真的来了。
其实皇帝根本不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幸福,反而会成为以后日子的重重阻碍。
但是娘很高兴,肉眼可见的高兴。
以往她去给贵妃请安后,总是一个人画着艳丽的妆容枯坐一天。
皇上一来,她就如沙漠中干枯的曼陀罗逢着了天降的甘霖一般,妖艳的空壳注入了新的灵魂,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她相信是她的诚心感动了菩萨。
我不信。
皇权旁落已经是几代的沉疴了,到了我的父皇这一代,则更为严重。朝堂上基本就没有他发言的机会,后宫里都是权臣的人,身边的太监也惯于把弄权柄。
反正他就是个顶着万人之上帽子的窝囊废。
妃嫔们不是某某将军的女儿就是某某尚书的妹妹,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一句贴心话都说不得。
皇帝最喜欢的,就是出巡,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遇见一心一意仰慕他,臣服他的女子。那些平凡的女子视皇家为天神,只要天神稍微垂怜地看她们一眼,她们便心甘情愿地为之奉献牺牲。
真傻。
我们住的地方是良妃娘娘管的玉华殿,本就僻静易安,青玉小筑更是在玉华殿最偏远的地方,不知圣人是怎么打着灯笼找到这里的。
娘很高兴,几乎是在那个夜晚绽放了所有的光华来祈求皇天的雨露。
进宫时我曾有幸近距离地参拜过皇帝,结果那一晚,就在那个母亲的幸福与兴奋伴随着野心蓬勃生长的夜晚,从江南就跟着我们的侍女丽娘被人毒死了。
敖宸说的东西,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在那个丽娘不知不觉死去的夜晚,在內侍将尸首面无表情地抬走的时候,我的野心就停止了萌芽。
只剩下了活命这个目标。
在上书房,偶尔也会碰到皇帝检查皇子们的功课。
当然,无论何时我都尽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将自己表演成一个平庸无害的人,是我最大的保护伞。
皇帝有一副威严的外貌,有着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像民间传说的那样威风凛凛、仪表堂堂。
从前我见到的是作为皇帝的他,今晚我见到的是作为男人的他。
急躁、欲望、**……他并没有任何怜悯母亲的意思,仅仅是来发泄自己的欲望。
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生而为人的无奈和彷徨。
“在想什么?”敖宸的声音响起。
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雨顺着檐角滴落,嘈嘈切切,错杂着主卧内的喘息。
“在想皇帝今天怎么会来。”
敖宸呵呵一笑,“肯定是在哪个女人那儿受气了,刚好找了你娘安慰安慰自己。”
我听不得别人用嬉笑的语气说我娘,抬头死死盯着敖宸。
“别这样嘛!”敖宸摊手,“这宫里的女人都是高门世族,如今皇权式微,皇帝哪一天不是在妃子中间夹着尾巴做人,也只有在你娘这种平民身上才能找到自己是个皇帝的快感。”
我想了很久,说:“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窝囊。”
“是啊,”敖宸学着我的姿势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将头靠在手臂上歪过来看我。衣袂铺开,黑色的锦衣上绣着暗金的龙纹,被长满青苔的湿润台阶浸入几分墨绿。
我不想再和他说任何与我娘,与皇帝有关的话题,主卧里的喘息让我觉得肮脏而压抑。站在周围的侍女却面露喜色。
我忍不住对敖宸说:“带我去个安静的地方吧。”
他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去拿一把伞,我怕你淋湿感冒。”
我蹭蹭蹭地跑到屋里拿了一把油纸伞,站在台阶上撑开,密密麻麻的伞骨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伞面上画着一支梅花,花枝正茂的地方破了个大洞。
敖宸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脸一红,怒把伞摔在地下,又忿忿地踩上几脚。
敖宸笑着拉住我,大手抹掉我头上溅到的雨珠。他把常常的外袍脱下,披到我头上。
他很高,衣服也很大,把我整个人罩住都还有余,长长的黑色衣摆垂在地上。
他牵起我的手,“走吧。”
我尝试着用另一只手拉住垂落的衣角,却怎么也抓不完。敖宸就在旁边看着我笨拙的动作,半晌才问:“你在干嘛?”
“你的衣服,会脏。”
他低着头看我:“不必如此,我是龙,水对我来说,不是什么脏东西。”
他就这样拉着我走进雨幕中,他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柔顺无比,沾水不湿,带着他的气温和体温将我的天地盖住。
尽管他说不必担心衣服,我的另一只手还是一直抓着衣角抱在怀里。
还有一只手,一直被他握着。
他带我走到了那个湖边,雨滴滴落在湖水上,泛出点点涟漪。
只要他不在湖里面,湖水就变得很正常。
我才张嘴,试图和他追忆一下初遇,他却拉着我又钻进了林子。
我在林子里分不出方向,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又是怎么走的,总之我们再次走出树林,是在一处破败的神庙前。
皇宫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破败的地方?
不对,皇宫里为什么会有一座神庙?
皇宫最忌巫蛊之术,是不能随便建庙的。这座庙看起来年代久远,木质的梁祝上全是蜘蛛网和鸟屎,靠近地面的地方还生出了一簇一簇的蘑菇。
“这是哪?”我问。
敖宸调皮地眨眼,“不知道。”
我挣脱他的手,跑进庙里,潮湿的霉味铺面而来,蛛网重重的高台上,依稀伫立着神像,能勉强看出是蛇形。
我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回头问敖宸:“这是你的神庙吗?”
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着急地跑到门口,四处张望。发现他坐到了台阶上,我在庙里面看不见他。
我披着他的外袍走到他身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拿衣服垫着,坐会儿。”
楼梯的侧面,雕刻着大片大片的云纹,层云激荡间,隐约露出龙健壮的身躯。
我指着龙纹问,“这是你吗?”
他点头,长发垂落在地,沾湿雨水,在台阶上的水洼中小小地散开,像是水中招摇的墨绿水藻。
我看着他的发尾,半晌,慢慢鼓起勇气拿指尖去轻轻触碰,“脏了。”
他看着我笑了,似乎是在默许我的行为。
我第一次触碰到神。
此前我和其他凡人是一样的,但是现在我不仅见到了神,还触碰到了他。
我便不再是寻常的凡人了,是一个有了神的凡人。
他的黑发和常人的触感无异,我捧起发梢,用衣袖替他擦干。
他低着头看我:“不必如此。”
“嗯。”我点头,却抓着他的头发不放,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那海藻一般浓密柔顺的发,在我的手里真如海藻一般活了过来,轻轻扫挠过手心。
“杨佑,你几岁了。”
“十岁。”
“十岁,”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惆怅,“才十岁啊,什么时候能当皇帝呢?”
“……”
“你应该正是想要得到父亲注意的年龄吧。”
“……”
“我看你对皇帝没有什么孺慕之情啊。”
“……”
“是因为害怕被宫里人算计吗?”
“……”
我狠狠地蹂躏着他的发尾,心中有一种被他看穿了的窘迫感,但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我无能、无理取闹的一面。
平时被宫人欺负的模样,有不少都被他看了去,不能再丢脸了。
这样想着,突然,视线被黑暗笼罩,他的手臂环住了我,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在怀里。
我还抓着他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味道,像是阳光下的大海的味道。
我想到了温柔的夕阳下宁静的海滩,只有海水拍岸的声音,既是孤独广阔的天地,又是温暖而令人放松的怀抱。
神,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