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还是一如既往鸡毛蒜皮的凡尘俗世。
他本来是要在外朝做一番谋划的,谁知轻轻松松就被商洛老头儿鼓动,什么名堂都没搞出来,就一个蛐蛐大会成了名,现在谁人不知他蛐蛐皇子的名号?
他怕丽妃伤心失望,差点连照例进宫问安都不想去了。
按照丽妃本来的性子,出了这种事情定是要好好收拾他一顿,他心惊胆战地陪着丽妃吃了一顿饭。席间丽妃仅仅是叮嘱他多吃点东西,就再没了动静。
杨佑自我安慰到,大概是孩子大了,丽妃也松了松手。
他给杨伭买了许多宫外民间的玩具,虽然也不名贵,但是杨伭很喜欢,哄着杨伭睡觉后,他趁着夜色出了宫门。
还有些剩余的蝉在鸣叫,可是叫声寥落,已是带着肃杀的气息了。
敖宸照旧把他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瓜子壳、水果皮全都仍在了地下。
杨佑认命地打扫干净,把垃圾丢了。
窗户外面的梅树已经在王府的土地里安家了。它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在庭前投下横斜的疏影。
敖宸穿着白色的中衣,走到他身后,打了个哈欠:“大晚上不睡觉,在干嘛?”
他的衣服松松垮垮,抬手时露出了大半胸膛,杨佑看不下去,替他系好衣服,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他比敖宸矮,衣服在敖宸身上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杨佑问道:“你为何喜欢梅花呢?”
敖宸歪着头靠在门框边,手指在他肩头乱动,指尖在杨佑的下颌线刮过,他惊讶地说:“我何时说我喜欢梅花?”
他确实没说过,这是杨佑观察的结果。
敖宸嘴角含着戏谑的笑,勾着杨佑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两人对视,“你不会是为了我在这里种梅花吧?”
杨佑被戳中了心事,心虚地转头。
他正好错过了敖宸意味深长的眼神。
敖宸看着杨佑瘦削的背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揽着杨佑的肩,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到杨佑身上。
“也不是喜欢,”他在杨佑耳边缓缓说道:“就是习惯了,我娘是梅花妖,她在的地方,一定有梅花。”
杨佑点点头,看着地下摇动的疏影,敖宸体温冰凉,贴着他的后背,让他在秋风中一阵瑟缩,“你……想你娘吗?”
敖宸冷冷地呵了一声,“想又如何呢?不过她早就死了,也没什么念想了。”
杨佑的手忍不住抓住了身侧的衣服。
“对不起。”他说。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敖宸摸摸他的耳垂,“又不是你让我待在这的。”
“我一定会让你自由的。”杨佑轻轻地说出自己的誓言。
敖宸摇头,拉着他转身,“回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早朝。”
“你信我。”杨佑抓住他的手,用自己坚定的眼神表明信心。
“好好好!”敖宸连声答应道,表情却是放松平常的,好像对此没什么期待,“我信你!”
他拉着杨佑回到了房间,然后径直走向了杨佑的大床。
杨佑看着自己寒酸的小榻,这几天一直睡小榻,真是腰酸背痛,他和敖宸商量道:“能不能让我睡一下大床,就一晚?”
他伸出食指比了个一,谁能想胶东王不仅没有钱,连床都不能好好睡。
敖宸没有说话,在床上摆出了个大字,他长手长脚,直接占满了整张床,然后抬眼挑衅地看向杨佑。
意思是,你想睡也可以啊!
杨佑平日都是顺着敖宸的意思来,今日却头脑发热,偏要逆着敖宸来一次。
他拿着自己的被褥,直接丢到了敖宸身上,趁着敖宸翻身躲避的间隙,在床的外侧躺下,迅速把自己用被子裹成了一个卷,背对着敖宸说道:“睡了!”
他马上把头缩进被子里,彻底变成了一个茧。
敖宸被他挤到床内,先是踢了他一脚,然后哈哈地笑了大半天。
杨佑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敖宸撑着右手看了他大半夜。
他把杨佑的被子往下压了压,让杨佑的脸能露出来,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十五岁的少年,十五岁的杨佑,他有着一颗真心,有着一个艰难的处境。
在前路未定的地方徘徊,在风雨飘摇中坚守。
你会给我带来什么呢?
他早已对人类不再信任,对自己的契约也不再抱有期望。
可是这个孩子,却一再勾起他的好奇,看他在所有人面前装傻,背地里偷偷为自己的梦想雀跃。敖宸见过许多发誓做明君圣人的人,杨佑是其中最傻的一个。
就是这样傻的小孩,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宁静。
他的力量虽然随着时间被不断削弱,可是依然能做很多事情。
不少人在他展露自己的力量时,便会不断祈求他帮助自己,卜算,偷听,暗杀……
凡人的生死悲喜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可以提供任何帮助,不用顾忌律法和道德。
可是杨佑,从来没有要求他做过什么,如果不是敖宸主动想帮他,杨佑是真的不会让他做事。
好像敖宸真的是一个人一样,杨佑对他依赖信任,却不曾强求他给予任何东西。
作为信徒而言,杨佑其实非常不合格。
他有着对神明近乎纯洁的信仰,却不要求神明的回报。
多么渺小,多么脆弱的人啊。
他将头抵在杨佑的后颈。
就让他看看,杨佑的路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他也想看看,没有他插手,这位皇子,未来究竟和别人有何不同。
敖宸的手贴着杨佑的后背,感受着手底下少年人温柔的体温,他恍惚间好像感到一种白云之上的缥缈,被日光拥抱,在晨风雨露中肆意徜徉。
*
杨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深切的悔意。
他就不该硬和敖宸挤一张床!
敖宸睡姿及其不好,大概因为他是龙,总习惯要缠着什么东西。杨佑是被活活勒醒的,敖宸躺在他身后,双手绕道前面来抱住他的胸口往怀里勒,脚像蛇一般缠住了杨佑的下半身,杨佑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两个人的腿是如何缠在一起的。
更关键的是,敖宸还在流口水,他的口水把杨佑的后颈衣服弄湿了一大块。
杨佑欲哭无泪,本来上早朝就是要在天没亮的时候起床,已经够累了,一醒来还差点被勒得背过气去,他也顾不上打不打扰敖宸的清梦了,撑起身子想起床。
撑着手抬起上半身,敖宸也不知是什么力气,抱住他上身的手一动也不动,杨佑就像在岸上挣扎跳动的活鱼一样,扭来扭去也没个自由。
敖宸闭着眼睛,突然爆发一阵大笑。
杨佑力竭,躺在床上,“我要上朝了。”
敖宸笑着收回手,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脸。
杨佑坐起身来,摸到衣领背后一片冰凉,从敖宸在他这常住之后,他就不敢让其他人过来伺候自己了。
虽然敖宸说别人看不见他,但是万一敖宸心血来潮拿了什么东西,被别人误会成什么神神鬼鬼,他也无法解释。
要是再找来几个道士和尚驱鬼……虽然说敖宸是神,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受到影响?
很多事情就只能杨佑亲力亲为。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睡觉习惯也太不好了。”
他指着后领一处比别地更明显的湿痕说:“你看看,你这口水,啧啧啧……”
敖宸站起来,手指摸着那一片湿痕,微微失神,最后小声嘟囔道:“不是口水……”
“啊?”杨佑没听清,隔开敖宸的手,穿上外袍。
敖宸往他背上扇了一巴掌,“滚去上你的朝。”
杨佑回身做了一个鬼脸。
瑞芳已经安排好了接他进宫的轿子,这时还算是半夜,他住得近,所以能起晚些,匆匆吃了点点东西就上了轿。
寅初(凌晨4点)的街头还一片昏黑,所有人都在沉睡,偶尔有几个官轿擦肩而过。他很快到了宫门口,大臣们都差不多站好了队伍。
有点冷,他很快就找到了太常寺的队伍。
因为他们太另类了。
别的官员都是整整齐齐地站着。
唯有太常寺的人,站也站不直,东倒西歪,一副流氓模样。
太常寺众人本着小混不及大混,小混混于家,大混混于朝堂的原则,通过在朝堂上一语不发和坐山观虎斗等行为,又充分地混过了一天。
下朝时,商洛又说想办蛐蛐盛会了。
杨佑不仅肉疼,还胃疼,他赶紧找准机会开溜,被徐开霁拉住,商洛到底是活了多年的老头,说服人的技巧一流,杨佑都不知道商洛到底说了什么,回过头来,自己已经答应了他要主办蛐蛐盛会。
杨佑恶狠狠地说:“您再这样,我就辞官了。”
商洛笑呵呵地拍拍他鼓起来的大肚子,“五殿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再说,你不搞这些事情,难道一天到晚要忙政事吗?”
杨佑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不管他是否想在朝政中插一脚,没有背后势力支持的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是必须的掩护。
商洛是对的,他不能是一个忙于政事的皇子。
商洛拉着徐开霁讨论请帖的事情,他们还是决定要全部官员都发,但是估计来的人会很少,所以也不必包下酒肆,只要酒食到位就行,他们把地点选在了杨佑的王府,让杨佑准备上好的美酒和各种吃食。
杨佑听了半天,觉得好像很有道理,毕竟这里只有他地位最高,宅子应该也是最好的。
商洛接着又点起了菜单,让徐开霁记下他要吃的各种东西。徐开霁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被用在了记菜名上。
杨佑一听,不对啊,这不是我的王府我的钱吗,为什么什么东西都要商洛来指定?他这个月都差点喝西北风了!
他赶紧拦住徐开霁,说道:“我要喝城西王家酒肆的凤酒,要二十年的那种。”
徐开霁说:“主人要照顾客人,你乖一点,你要喝什么平时去买,我们是客人,你就不问问我们的意思吗?”
这些人就是明目张胆来蹭吃蹭喝的!
杨佑想到刚刚送到府中的赋税,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瘦身的腰包,在秋风中落下了几滴不值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