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他喊来,又莫名其妙地被他赶走。
只是怀中多了一本账。
他不好在外面查看,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还顺便在路边买了许多花,回府后让瑞芳给女孩们一人发一朵。
他回到卧房,也不敢点太亮的灯,一盏昏暗的小灯放在床头,他就着豆大的灯光看着账本。
从怀中掏出账本,杨佑却发现,不知何时,账本里夹了那张他给青离作的画,上面有着凌乱的折痕。
他将画放到了一边,不懂青离想要干什么。
账本里面全是各地官员向钱太师送钱的账目,一笔一笔,时间、地点、所为何事都说得明明白白。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杨佑按照自己掌握的官场情况一一对照,有好几件事都和里面的送钱时间联系上了,买官卖官的时间也对得上。
如果这是假造的,那么假造的人势必要对齐国朝廷上上下下十分了解。
而有这样了解的人,都是商洛那种级别和阅历的,杨佑并不认为这些人会闲的没事做编一个账本哄他。
大概率是真的。
这本账突然就变成了烫手山芋。
他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商洛给他制定的策略就是坐山观虎斗,这样一个关键性的证据在他手上几乎没有作用。
可是放在其他人手上难道就有作用了吗?
杨佑开始理解青离的做法。清苑大大小小的客人都是朝中官员,关系错综复杂,这本账他不敢交出去,怕还没有被别人见到就被销毁。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受官员影响最小的贵人,就是杨佑。
杨佑是皇子,这一点就和别人不同。
这账本,说重要也重要,说没用也没用。
贪赃枉法的证据,无论何时都是重要的。
杨佑翻了翻账目,虽然数量众多,但都是些官吏们常见的搜刮名目,还有的人就是主动送钱,也没有其他要求。
问题不在于钱太师贪,而在于他贪的东西在皇帝的底线和官员的底线之内。
齐国朝堂,真要拎起来一个个看,谁都不是个白净的。
光凭账本是没用的,最多就是夺几个钱太师的虚职,既然都是虚职,自然也无关紧要。
要怎么做,他还得找机会和商洛好好商量一下。
他将账本藏在了枕头底下的暗格中,枕着这个秘密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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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陷入了沉静的夜色之中,除了辉煌的宫城,唯有几处高楼亮着灯。
这些人家都是朝中有权有势的大员,或是不可一世的王公贵族。
秋夜的月很圆,明亮却冰凉,月色在暗淡的夜云后透出来,染上几分凄凉朦胧。
城东的钱家宅院是京城人都要竖起大拇指说话的宅院,豪华奢靡只在皇宫之下。门口两个大石狮子,三件兽头大门,光是每天看门的侍卫都有十来个。
正门已经关闭了,只有西南一角一处小小的角门开着,一顶黑色的小轿子悄无声息地被抬入其中。
正厅还亮着大灯,高领七十三的太师本该睡着,却仍撑着疲惫的身姿和下属谈论了如何对待四皇子的事情。
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宰良哲站在烛台边上,恍惚间他觉得烛火熏得他发热,他擦了擦头上的汗。他只是个考功司员外郎,是个从五品的小京官,无论如何都不够资格出现在这里。
他是议事快要结束时被叫进来的,太师屈尊,问了他几句话,委婉的表示了自己对宰良哲的看好,并表示再过不久就要给他升官。
宰良哲对自己到底还是有几分认识的,他的本事再大,也就是从个从五品混到五品而已,哪里能得太师青眼。
果不其然,太师遗憾地表示,他最近有些和皇子牵扯不清。
宰良哲想了想,自己经常接触的皇子,也就是杨佑。
一开始是他在太常寺的朋友拉着他去参加杨佑的蛐蛐盛会,他还真以为杨佑在拉拢人心。
结果杨佑那群人竟然真的很严肃地在讨论斗蛐蛐……
他也就放下心来。
宰良哲立刻明白了太师的敲打,麻利地跪下来说道:“小臣怎么能入皇子的眼?”
太师摆摆手,表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已经老了,他也知道小年轻们都很喜欢往杨佑那扎堆。
宰良哲的冷汗滴到了手上。
好在太师说道,对年轻官员们想玩的东西,他也很感兴趣,让宰良哲回来经常和他说一说。
这是让他当眼线的意思?
党争之风越发猖獗,上下官吏无一人无有派别,他就是厌烦了这样的风气才跑到杨佑那里轻松轻松。
世上终究没有桃源。
他还能如何,只能点头。
谁都要生活,胶东王也就宽容一点吧。他在心里给杨佑道着歉,反正他们从来都不谈政事。
总之,表面上看来,太师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宰良哲也要迎来权力的春天,杨佑……目前只有被泄密的风险。
对钱太师来说,似乎万事大吉了。
他也倦怠了,通常情况下这些事情都是钱立轩处理的。
钱立轩今年也四十多了,还没有个正型,虐打成癖,钱太师都不敢给他找媳妇,门户低了,自己没面子,门户高了,又怕把钱立轩的事情捅出去。所以他就一直没成家,就一个通房丫头给他怀了孩子,还得过了年才生得下来。
钱太师计划着等孙子一出生,就把培养的重心转移到孙子身上。
钱立轩嘛……
他还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直不肯出去见人,但是心机深沉,钱太师也放心的将暗地里见不得天日的勾当都一把交给他处理。
只是这几天钱立轩情绪有些失控,接着几天晚上都在招人进府。
钱太师吩咐自己的管家道:“今天我要到东院去住,离那小子远点,免得他弄的动静扰我清梦。”
管家低头称是。
宰良哲身份低微,只能从西南处的角门出入。
他正好遇见了那顶抬进去的黑色轿子,轿子小小的,连窗都没有,轿门不是帘子,而是两块门板,被一把锁锁着。
这是钱家专门给钱立轩送人的轿子。
“昨天不是才送来一个吗?”
宰良哲在太师手底下,多少知道钱立轩的脾性,他不会经常虐打,毕竟这种事情干多了也不好遮掩。一般是隔一段时间找一两个人。
可是连着四五天,宰良哲都看到了轿子,他不由得好奇地问侍卫。
侍卫和他也算相熟,悄悄指了指后院,“还不是那位爷心情不好……”
说着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和宰良哲分享着八卦,“听说这回是个胡同里的兔儿爷,别人都是花钱买的,就他是上赶着的。”
侍卫呸地一声吐了口唾沫,“真贱!”
宰良哲僵硬地笑了笑,然后快步离开了太师府。
经常在这里出入久了,竟然会对如此有违人性的事情习以为常。
他在秋风中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可以不是个好人,但是他还是个人。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太过宽大,他就算再怎么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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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中元节,白天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与平日不同的是,今天街上多了许多卖纸钱香火的小摊。
白色的黄色的纸钱大堆大堆地出现在街上,以往人们都觉得忌讳,今日却正大光明地出现。
四孟逢秋序,三元得气中,总之又是一个和以往无异的中元节。人们照旧例吃饭、祭祖、烧纸锭,放河灯之后,这一天就算结束了。
原本平淡的中元节,因为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而被此后的人们津津乐道。
钱立轩死了!
死在床上!
钱立轩作为京城黑暗势力的代表,性格喜怒无常,平日不出门,出门必定要折磨些摊贩平民。京师人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一个诡异的时间,他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床上!
钱家巷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钱太师那声嘶力竭的哀嚎,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悲哀。
百姓们听着,假惺惺地落下两滴感叹的眼泪,然后拍着巴掌奔走相告。
若不是看在中元节的面子上,恐怕全骊都都要放鞭炮。
太师府低调地刮起了白灯笼和白幛。
人们都说,钱立轩死的时机真是妙不可言,太师府前几日为了中元节采买的纸钱、纸人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用得上了。
杨佑吃完早饭,和侍女们一起叠晚上要烧掉的纸钞。
瑞芳从府外匆匆赶来,气都来不及喘地宣告道:“王爷,钱立轩死了!”
杨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死了?”
一旁坐着的巧芳笑着说道:“还有哪个钱立轩啊,自然就是大国丈家的大国舅了!”
杨佑才后知后觉地明了,原来是他死了。
他坐着折完了手边的两张纸。
不对,钱立轩死了?!!!
他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杨佑赶紧问瑞芳到底发生了什么。
瑞芳喝了口茶,说道:“街上都传疯了,说是钱立轩昨天晚上死在了床上。”
侍女们笑红了脸。
钱立轩素来有**的癖好,杨佑问道:“既然是在床上,那肯定还有和他一起睡的人。”
瑞芳摇头,另一个人却是未曾听闻。
杨佑纸锭也不折了,他床底下还有个账本,现在可真成了烫手山芋!
他正准备转身回屋,下人便通传徐开霁到了。
杨佑赶紧叫徐开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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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短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