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被视为人间地狱,一旦进了诏狱,不留下点什么东西,只怕是很难出来,一般关押的都是达官显贵及相关重犯。
能够进来,也就意味着从此失去了君王的信任,几乎没办法再出去,一般都是直接拉到刑场行刑。狱卒们熟知这一点,不管进来的人有罪无罪,是何罪名,统统打一顿,打完勒索,交不出钱的便接着打。即便是在这里死了人,只要文书和证据做得足了,也没有谁会有心查案。
进了诏狱便已经是死人,只要死了就行,过程其实没那么重要。
阴暗潮湿的诏狱里,湛芳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一堆杂草中,虫鼠啃噬的悉悉索索声不时响起,被杨佑的脚步惊动。
她勉强抬起头来,脸上全是黑灰和血渍,掩盖在杂草中的双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一些乌黑的肉块掉落在一旁,她手中拿着一块瓦片,慢慢剃除着自己腿上的腐肉。
静谧的黑暗中,只有瑞芳手上灯火的一点微光,还有湛芳压抑着痛楚的呼吸。
“疼吗?”杨佑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湛芳将瓦片放在地上,将头低低地弯下,几乎触及大腿,“奴婢腿脚不便,不能行礼,望殿下见谅。”
“疼吗?”杨佑执着地问道。
“疼。”
“疼就对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去死呢?”
杨佑的语气平淡无波,瑞芳却感觉到了比诏狱的阴冷更为刮骨的恐惧。
杨佑看着湛芳脚上流出的污血,笑着说:“你自首,便是一心求死了,还在这里苟延残喘什么?”
湛芳道:“我怕活不到再见王爷的一天。”
杨佑冷哼了一声,“见我作甚,只差一点,咱们就可以在下边见面了。”
湛芳叹气,她轻轻摇了摇头,“两位殿下死后都是去天上的人,湛芳罪孽深重,要下十八层地狱,只怕人世一别,从此生生世世再无相会之日了。”
杨佑没有答话,诏狱沉重的空气让他感觉到了些许的轻松,面对着凶手,他的心在不断的滴血,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感觉到时间在流淌。
“为什么?”杨佑问。
“有人用家人要挟我,要我除掉两位皇子。”
“是谁?”
“殿下,”湛芳苦笑,“如果能说出来,我还会下毒吗?不过殿下,追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杨佑,目光柔和,正如一个看着孩子的母亲,温柔眷恋,“这宫里,除了你,都是敌人,一个具体的名字,还重要吗?”
杨佑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没有接她的话,“你以为你替那些人做事,你的家人就会平安?”
明明身处黑暗的牢房中,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毒打,忍受着无法形容的痛苦,濒临死亡边缘的湛芳,比杨佑记忆中的任何一刻还要平静,还要自如,那种似乎是马上就要回到家,回到灵魂居所的宁静,让杨佑越发疯狂。
她怎么还能这样的轻松,她为什么还能从中得到解脱?!!!
杨佑在那一瞬间,想将双手从栅栏中伸过去,亲自掐着湛芳的脖子审问她,将她的灵魂堕入地狱,永远经受折磨。
“奴婢如果不帮他们,家人会马上死掉,帮了,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奴婢十几岁就进了宫,多少年,没有在父母面前尽孝,娘娘倚重奴婢,奴婢也迟迟不得外放。奴婢能为家人做的只有那么多,奴婢死了之后,家人怎么样,一个死人也管不了了。”
她没有悔恨,没有遗憾,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
瑞芳流泪道:“湛芳姐姐,倘若早些和娘娘说清楚,以娘娘和殿下那么好的心,肯定会放你出去的。”
“傻丫头,”湛芳道,“说什么呢,我不能出宫的,即便出了宫……”
她看着杨佑,杨佑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出了宫,也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殿下,奴婢不后悔,只是倘若给奴婢一个重来的机会,奴婢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在这一刻,奴婢不后悔。”
“所以你就对养大的孩子亲自下了毒手?伭儿……”杨佑念到这个名字,感到一丝从心头牵来的剧烈疼痛,“他是那么好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湛芳摇头,“殿下,倘若你让我帮你做事,我没做,你会待我如何?”
她自问自答,“你不会对我怎么样,因为你是好人。可是坏人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不答应坏人的要求,我就会面临危险,最起码也会损失很多东西。帮那一边,不是很好选吗?”
杨佑明白了。
他弯着腰开始狂笑,笑到眼角含泪,瑞芳在一旁看了胆寒不已。
“这就是你苟延残喘活到现在,给我的理由?”杨佑指着自己嘲讽地说道:“不帮好人什么都不会发生,不帮坏人却会让自己面临危险,自保而已,人之天性!我还得感谢你将我看做好人?哈哈哈……”
湛芳闭上双眼,她已经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可是还不够,她一定要将自己想传达的信息都告诉杨佑,这诏狱里都是眼线,她不能说,秘密出口,遭殃的是杨佑。
她看着眼前癫狂的少年,忍住了良心的折磨说道:“我想求殿下帮我一个忙,以前娘娘赏了我一串佛珠,上面几颗绿松石倒是名贵得紧,倘若我死后殿下垂怜,便用那串佛珠给我立个衣冠冢吧。”
“你配吗?”一贯温和的杨佑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把刀子。
湛芳低头笑着,终于到了最后,“殿下,我还记得小殿下很喜欢听我讲故事。”
杨佑冷眼看着她,再也不想听湛芳的辩解,一语未发地往回走,瑞芳赶紧提灯跟上。
湛芳还在讲故事,声音温柔,带着天真,“从前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死了。小兔子的朋友小鸟向神祈求,惩罚杀害小兔子的凶手。”
杨佑停下了脚步。
“神被小鸟感动了,于是答应惩罚杀害兔子的凶手。神让所有的动物都在神庙前集合,在神的面前,没有任何动物可以说谎。
于是森林里的动物都来了,狼说,是我吃掉了兔子,可是是蚂蚁给我带的路,应该惩罚蚂蚁。
蚂蚁说,是我带的路,可是大兔子看见了,却没有阻止我。
大兔子说,我什么都没做,如果要惩罚我的话,那一边的老鹰也看见了,他也没阻止,甚至想和狼一起分享晚餐。
老鹰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吃掉一只已经被狼杀掉的兔子而已,兔子都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吃?兔子是狼杀掉的,我有罪吗?
黄鼠狼也站出来了,老鹰你胡说,你上次不是还想半路偷袭小鸟和小兔子吗?
老虎指着黄鼠狼说,你上次不也想吃小兔子和小鸟吗?
神犯了难,神说道,小鸟啊,小鸟,你知道谁有罪吗?你知道应该惩罚谁吗?”
杨佑回头,一片漆黑,湛芳安静地坐在枯草中,对着他笑了笑。
杨佑用力握紧了拳头,“不论何时,我和……我们都曾经视你为母。”
“我知道。”湛芳轻轻地回答。
杨佑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走向诏狱外的明亮天空,每走一步,就是把他肚子里的肠子揪起来拧了一下,痛得冷汗直流,明明是走出了黑暗,明亮的日光却让他感到彷徨,仿佛自己在光明之下无所藏匿,完完全全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他孤身于广漠的荒原,四周都是野兽,而他无处躲藏。一双双眼睛闪着亮光,是意味不明的视线,是别有深意的打探,他是被目光牢牢锁定的猎物,无处可逃。
他开始颤抖,开始战栗,开始疯狂,开始逃避。
只有在黑暗中,压低了声息的他,才能侥幸获得一线生机。
苟延残喘……
*
“这都几顿没吃饭了?”
敖宸听到屋外有两个侍女在交谈。
“唉,先撤下去吧,我现在也不敢去看王爷,要是再出什么事,王府可就全完了。”
“外面都传说娘娘疯了,你说王爷会不会……”
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人被扇了耳光,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王爷不会有事的,王爷那么好,怎么会出事?”
另一个女孩也哭了,“瑞芳姐姐,我不是故意咒王爷,可是我害怕,我害怕,要是王爷出事了,我们怎么办?我们都舍不得王爷,可是万一王爷出事,我们都要被分到其他地方去了,姐姐,我舍不得王爷。”
瑞芳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压抑着悲伤,劝道:“走吧,别打扰王爷休息。”
敖宸摸了摸杨佑的腰身,入手是一片凸起的肋骨。他想起身将饭食拿进来,却被杨佑死死地抱住。
敖宸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小声地哄道,“要不要吃饭?”
杨佑紧紧盯着他,然后摇头,右手爬上敖宸的脖子,大拇指反复摩挲着他的喉结,“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敖宸眯了眯眼睛,咽喉被掌控,是一个非常挑衅的姿势,他还是龙,更加不能容忍有人进犯逆鳞,他看着杨佑的双眼,最终还是忍住了。
杨佑自问自答,“我知道了,你是为了让我当上皇帝,然后放了你对吗?”
这样也好,互惠互利,总好过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羁绊。
兜兜转转,利益关系是人类最原始也最牢靠的关系,只要利益不变,他们就永远站在一起。
杨佑拇指微微用力,逼问道:“只有我能看见你,也就是说,只有我能满足你的条件,只有我当了皇帝,你才能得到自由,对吗?”
他依旧不等敖宸回答,趴在敖宸身上笑道:“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敖宸,”他现在的眼神不像人,倒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让我当皇帝,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全都拿去。”
他仰着头,双眼赤红,“只要留着一条命,让我坐上皇位。”
敖宸反反复复地深呼吸,终于忍不住,挣脱了杨佑的手,站起来,一巴掌甩在杨佑脸上,他已经控制好了力道,但是虚弱中杨佑仍然被一巴掌的力气打翻在地。
敖宸看着他慢慢爬起来,厉声问道:“醒了吗?”
杨佑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疯狂,他抓住敖宸的衣摆,“我要当皇帝。”
敖宸抬起手想给他第二个巴掌,到了杨佑脸边,看着他眼也不眨的神态,还是放下了手。
“先吃饭吧。”
敖宸将门口的饭菜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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