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照旧,没什么需要杨庭上心的事情。
他时不时就要盯杨佑一眼,杨佑知道他是想催武宜之的消息,只全当没看见。
“王爷,你还好吗?”杨遇春悄悄问道,“看你出门脸色不太好,现在倒是红润了许多。”
杨佑抿着嘴不说话。
敖宸渡了一口龙气给他,确实让他觉得舒适了不少。
虽然彻夜奔波,他却像吃饱喝足一样,甚至比专门养精蓄锐的那几天状态还要好。
怪不得人人都想求仙问道,仅仅是那一点龙气就能让人受益匪浅,何况还有其他各种手段。
“老五……”皇帝喊道。
杨佑应声站出来,没有说话。
皇帝一直在给他打眼色,杨佑故作不懂地抬头。
皇帝叹了口气,“朕想着过几天派人把龙坞给清理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还没等杨佑说句话,不少朝臣就站出来奏议。
龙坞这个地方,杨佑没少听过。
西南多山林,树木高大茂盛,是皇家园林重要的原料取材地。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荡平了西南匪患,才站稳了脚跟,杨庭后脚就给他下旨,说自己要修一座新的宫殿,名字叫做龙坞,用来向龙神起伏。
若非敖宸当时在湖底下,他自己也听不得这种鬼话。
君意难违,杨佑没办法,只好找了蜀中的好几家富商,承诺给他们封妻荫子的官爵,才让他们自掏腰包往外送木材。
一路劳民伤财自不必说。
龙坞建成之后,皇帝就和自己的男宠一起搬了进去,民间甚至还传唱起了“坞成龙阳兴”这等童谣。
直到半年多前杨庭病重,杨倜假借太子名义监国,龙坞才被弃用,封存起来,杨仕的士兵把里面翻得乱七八糟,如今杨庭回朝也没多久,自然也没人想起这件事。
如今皇帝把龙坞摆在明面上谈,大臣们就不高兴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个武宜之,人没处死,也不知道哪去了,现在皇帝又提龙坞,难道又是想安置哪一个男宠吗?
本来断袖一事便有违人伦,杨庭还要大张旗鼓地搞。
真计较起来,这一年来的兵祸可都是从武宜之那儿牵扯出来的。
男宠误国,男宠误国啊!
诸位大臣轮番上阵,引经据典,说得唾沫横飞,将修龙坞一事批得一无是处,实际上,龙坞除了资以享乐之外,也别无用处。
大臣们甚至都不寄希望于杨庭自行改正错误的行为,只求他安安稳稳地待在龙椅上,然后把权力交接给他的某一个儿子。
更多的事情,就在下个君王手上完成吧。
杨佑敢说,自己以前还从没见过文官们的情绪如此激动,就好像杨庭不答应他们就会撸起袖子来打人一样。
杨庭被训得一愣一愣,只看向杨佑求助。
武官当中也有不少人站了出来,谁不知道当年武宜之得宠的时候,武家在朝廷里占了多少官职?
连杨仁和杨休也亲自劝谏皇帝节省民力。
杨伦猜不出皇帝是想接武宜之回来还是想找其他的男人,无论哪一种,他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只好随着大流讲两句话表明态度。
眼见上奏的人情绪越来越激烈,说的话也越来越锋利,杨庭开始转移群臣的注意力,他问杨佑:“景王,你怎么看?”
杨佑心说我当然和其他人一样的看法,你还是和你的男宠离远些比较好。
但他也不好撕破杨庭的面子,只好说道:“儿臣以为宫室自然要修,可如今过了**月各地马上就要秋收,若是耽误了农时,唯恐今年冬天不好过。倒不如过了今年,待明年丰收之际再做打算。皇室宫殿,本不应匆匆修缮,自当要请最好的工匠细细做工才好,也不急于一时。望陛下周知。”
杨庭左看看,右看看,眼见龙坞是修不成了,他又改了主意,“既然不修龙坞,在宫里给真人上师修个道观总行了。”
群臣刚准备说话,杨庭抢道:“上师毕竟救过朕的命。救天子之命乃天下至德,齐国什么时候连道观都修不起了?”
他说得确实没错,弘光不是红尘中人,不受封赏,只好给他修庙进香。国库的钱又不是自己家的,大臣没几个心疼,只是不太想花钱给杨庭搞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修道观就修道观吧,这次没争论多久,事情就交到了工部头上。
下朝后杨佑悄悄走到杨伦身边说道:“武家有亲戚上京了,正在我府上,他想见你。”
杨伦只知道武氏宗族在西南一直被杨佑打压,受武宜之牵连,武家在西南的实权已经被下了,有人来京城为何不直接来找他,反而去找和家族有嫌隙的杨佑?
杨伦疑惑地问道:“我自小在宫里长大,亲戚倒是认识得少,不知是哪一位?”
“说出来就不好了,”杨佑笑道,“你肯定认识,今日陛下说起龙坞,倒与他有不少关系。”
杨伦看着他笃定的笑容,不可置信地猜测道:“是……他?他竟然还活着?!我从年初就没见过他了。”
杨佑没想到他连武宜之的死活都不怎么关心,惊讶道:“怎么,你不知道他的消息?”
杨伦缩着肩膀低头说:“母妃不让我多关心,他是死是活都是咎由自取。”
看来武宜之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
也是,武惠妃想必也不想背上一个祸国殃民的罪名。
杨佑点点头,“我只负责传话,你想过来随时都行,不想过来我也不强求你,只是你要知道……”
他在杨伦耳边说道:“此事事关你们武家的家运,该怎么说话做事,你自己知道。”
杨伦明了地点头,睫毛忽闪,流露出一丝孱弱的神情,他个子比杨佑矮上一些,样貌也偏向女子,他惨白着脸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当五哥没和我说过吧。”
杨佑不忍心再看,他虽然不知道杨伦和武宜之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感情,但此情此景令他唏嘘不已。
“你真的想好了?”杨佑问。
杨伦点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想好了,不知五哥有没有读过庄子。”
“什么?”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杨佑没忍住,笑了出来,杨伦将朝服上的褶皱一点点理平,离开了宣政殿。
相忘于江湖……
杨伦还真是善于自我感动。
杨伦可能压根就没想到,他是武宜之现在唯一的稻草,唯一的希望。
杨佑还没离开,一个小太监就把他叫进了宫,杨庭在御书房等着他。一进门就开始问武宜之的消息,让杨佑赶紧把武宜之送回宫里来。
后宫并不是不透风的围墙,只要武宜之回到宫里,朝廷所有人都会知道。许多人都要给自己的失职和背叛寻找借口,武宜之就是最好下手的人,到时候就不是口诛笔伐这么简单了。
杨佑只问皇帝,是想要短暂的相聚,送武宜之去死,还是忍一段时间,以后过长长久久的生活。
皇帝想了想,甩甩袖,任性地说道:“朕不管,朕就是要见他。”
杨佑没招了,杨庭现在还没明白,不论是谁,都不会再让武宜之进宫了。
武宜之又不是有孩子的妃嫔,一个家里失势的男宠,身上还有祸水的罪名,不管是曾与他结仇结恩,还是举着为国大义旗帜的人,都不能再容忍他的存在。
所以杨佑才会答应武宜之给杨伦传话。
因为杨佑自己也清楚,武宜之在他手上,若是没有合适的办法,他也要杀了武宜之。
杨佑只好先答应下来,“儿臣会尽快安排,望父皇千万不要走漏消息,也莫要心急,专心和弘光上师修行才是正道。”
杨佑回到王府便接到了暗桩的回禀,他们去查了杨信的行踪和家人情况,确实如他所说,应该可以确定是薛王子嗣。
杨佑点头,安排道:“既然如此,便派人去接他们入京,一切小心为上,不要透露行踪。”
“是!”暗桩领命退下。
杨佑看天色还早,便去了武宜之的院子。
武宜之搬了个小马扎做在柳树下乘凉,手边是一壶清茶。
“王爷!”他站起来行礼。
杨佑示意他免礼,遣退了所有的下人,坐在柳树下的草坪上,抬头看着树梢上停着的一只麻雀。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杨佑道,“你先听哪一个?”
武宜之关心地走过来,跪坐在他身旁,神色间带着急促,“我还是先听坏消息吧。”
杨佑犹豫着该不该讲,最后还是狠下心说了出来,“我今日和七弟说了你的事,他有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啊……”武宜之发出悠长的叹息,静静地坐了会,脸上的热切都褪尽了,只剩下空洞的美貌。
“原来是这样……”他意外地笑得开朗,“我早就该知道的,他那么胆小……”
“还有个好消息。”杨佑说,“陛下在催我,想让你回宫。”
武宜之张着眼,总觉得这是一场笑话,一切都不可信,忽然又觉得头晕,他撑着额头,过了一会便又觉得有些平静了。
“这对我来说,真不算一个好消息,倒是最坏的消息了。”武宜之幽幽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