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三,春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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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都城外的山野已是麦苗返青,枯木逢春,残积的冰雪融化成了一条条淙淙的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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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佑从高祖皇陵前祭拜而过,陵园内亭阁相接,享殿中烟雾缭绕,松涛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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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柏苍翠,山花初现。
杨佑在高祖圣德碑前跪下行礼,回到皇宫换上新的龙袍。
敖宸大大方方地从寝殿门口走了进来,杨佑衣服刚换到一半,遣退了宫人。
“陛下怎能不让人服侍……”瑞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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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一个人待会。”杨佑笑着拍拍她的手,让她带着人离开。
杨佑把脱下来的旧衣放到了屏风上,回头向站在外间的敖宸说道:“来都来了,怎么不过来?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规矩了?”
敖宸行走间,腰上的龙鳞摇晃着发出些微的响动,他走过来斜斜倚在屏风旁,打量着面前英俊的青年。
他一反常态的举止倒是让杨佑多看了几眼,杨佑将外衣拢好,拿过一旁缀满了珍珠和玉石的腰带封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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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了?”他穿好衣服,慢慢回身走到了敖宸面前。
龙袍太过沉重,处处限制着他的行动,杨佑只是走了几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撑过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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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宸摇头,将冕冠隔空抓到手中,将穿着的珠玉都放到顶端的长形冕板上,牵开两侧的丝绳为杨佑戴上。
杨佑先是低了头,又将膝盖弯了些,让敖宸更方便地替他打理。
带好冕冠,敖宸抬手将十二串珠玉缓缓拨下,珠玉相击,声音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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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佑隔了珠串看他,好像很清楚,又好像隔了一层雾,看不清敖宸莫明的神色,只能略见他大致的悲喜。
敖宸眼中浓云翻涌,似乎正在经历着极为复杂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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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杨佑疑惑地问道,拉着敖宸看了一圈。
敖宸也不说话,沉默地任他大量,良久,他才低头说道:“感觉今天看你有些不一样了,真像个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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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龙袍的时候你又不是没看过。”杨佑没能读懂他更为晦涩的情绪,“我穿不穿龙袍不都是杨佑吗,怎么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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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宸闻言悠然一笑,恍然叹道:“是啊。”
他双手捧着杨佑的脸,拇指不断轻柔地抚摸着杨佑的肌肤,带着点遗憾地说,“我好像等着一天等了很久,可是看着你真的成了皇帝,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不舍。”
“那个位置,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善良、勇敢、坚毅……最后都会被权力吞噬,你会变得多疑猜忌,胆小暴虐,不再信任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你以后就不再是我认识的杨佑了。”
杨佑的目光柔和而又坚韧,他表情严肃地摇头,“我会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敖宸轻笑一声,“人有很多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和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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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这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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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宸歪着头,“现在的杨佑心软又啰嗦,成天做大梦,经常把圣人言论放在嘴边。还真挺讨厌的。”
他话锋一转,“我不希望看见现在的杨佑消失。”
杨佑咬着嘴唇叹了一声,“难得你终于认同了我。”
敖宸嘴角微微上翘,“不,世上很多人都会认同你,但他们不敢做你。所以你才显得如此不同。”
杨佑听他夸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敖宸低头揽着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只是轻轻的依靠上来,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闭上眼专心地抱着杨佑。
一颗冰冷的珠子隔在两人的唇间,杨佑的唇有些干燥,旋即便被交缠的呼吸染湿,连带着玉/珠也变得温热。
片刻后敖宸抬头,杨佑却上前一步将他按在屏风上,敖宸脚步不稳,差点把屏风撞倒,他赶紧稳住身体抱着杨佑,让他不至于摔下去。
杨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用力呼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苦涩地说,“算我违背誓言吧,敖宸……”
他十指用力抓着敖宸胸前的衣服,“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你能陪着我吗?就一段时间,你看着我,如果我有做错的地方,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听的……”
杨佑突然又笑了一声,“算了,当我没说。我会尽快找到解开契约的方法。”
那一瞬间敖宸怀疑杨佑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本想出口答应。
然后他听到了杨佑说,他会尽快找到解开契约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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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想说的话被咽了回去,“解开契约的方法应该很难找,你做不到也没什么。我以前也不是没找过其他皇帝,可我不是还在这吗?比你聪明的皇帝多了去,他们都没找到,你说不定也找不到。”
杨佑哭笑不得地说,“那你以前一直要我当皇帝,我还以为当了皇帝就能解开你的契约,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看来,敖宸就算没有忘掉以前的记忆,也不一定知道方法。
敖宸耸肩,“当然是骗小孩玩了!”
杨佑想到这一路走来,期间付出太多太多,起因竟然是敖宸随口而出的一句话。
还有自己心里的那一念。
高祖杨烁回想往昔,会不会也觉得世间命运循环往复。
一切都从敖宸的一句话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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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你想不想做皇帝?”
从杨烁因为这句话动心开始,命运的齿轮就开始不断地滚动,直到今天,杨佑也完成了宿命的轮回。
直到很久之后,久到杨佑不再是皇帝,他才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的,或许也是轮回的终结。
一切的因果,都将在他手上结束。
等到陆善见回来,登基大典已经过去了。
除了科考改制,陆善见又呈上了一封关于赋税意见奏疏。
税法乃是国家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杨佑没敢轻动,只是将折子放到了暗盒中。
齐国就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凭着病体还可以撑上些时日,可一旦重药下去,说不定病没治好,命先没了。他只能从边缘处慢慢开始改善,所以需要大量的时间和总体上稳定的局势。
陆善见一回京,杨佑便召见了他,先是交代了他新官上任后的任务,然后问起了敖宸的事情。
“趁着你还没下车就任,先和我……”杨佑卡了一下,他还是没太适应说“朕”,“先和朕看看龙神那里有没有阵法的线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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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善见有些犹豫地说道,“请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多次问起龙神阵法,又头颅出接触阵法的意思。臣想问陛下,到底下了多少决心来办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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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何意?”杨佑道。
“臣虽然不知当年布下的是何种阵法,可既然龙神说他身上的龙气和齐国国祚相连,那么此阵绝不可以寻常视之。动辄事关天下苍生,陛下就没想过,缺少了龙神镇守,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朕没想过。”
陆善见道:“这也是臣河北一行日日思考之事,没有人知道龙神离开后,大齐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请陛下想一想,为何之前没有圣人问过龙神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杨佑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们都知道龙神离开后,大齐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所以没人想要放走敖宸?”
“臣不知,”陆善见低头道,“这不过是一种猜测罢了。”
杨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决断,只笑着说,“可是,解开了阵法,敖宸也不一定会离开啊。”
杨佑想,至少,应该不会马上离开,敖宸不是无情的人,他会为了自己留下。
“陛下,”陆善见可谓是苦口婆心,“当年是龙神自己答应要留下的,可现在他却开口要您解开阵法,难道不是他想要离开?何况他是神,而我们都是人,解开阵法之后,龙神想走,陛下留得住吗?”
最后一句话直接击中了杨佑的心防,点出了他从未细想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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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哑口无言地坐着,喉咙干涩,一阵又一阵的汗水不断地冒出来,濡湿了衣衫。
就像敖宸说的一样,人有太多无法兑现的承诺和誓言。
他很早就明白,承诺是没有多少用的。
他和敖宸之间,只有一根细小的感情纽带将两人绑在一起。
他们不能成亲,没有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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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敖宸本人都是不为人知的。
杨佑想,若是哪一天自己和其他人说,原来杨佑一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恐怕别人早就怀疑这是他的痴梦。
若不是陆善见也能见到敖宸,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在脑海中制造了一个敖宸的形象,用来弥补自己孤独的生活。
所幸的是,陆善见成为了第二个见证敖宸存在的人。
可这又是深深的不幸,因为陆善见也印证了一点——他和敖宸之间,除了身体,没有任何紧密的外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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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联系随时可以断开。
敖宸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从杨佑的生命里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
他不曾在众人面前现身,也不曾真正插手过杨佑的夺嫡过程。
他只在杨佑面前才是存在着的。
而杨佑,没办法让他永远待在自己面前。
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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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杨佑突然明白了阵法对他的意义。
不是因为天下安定,而是因为有了阵法,敖宸才能完全地在他身边。
这是无法违背的外力约束,连婚书都没有阵法来得强制和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