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杨氏,最多会内乱几年,然后便有其他的人来带领天下继续向前走,毁灭后重建,总是比在烂根上改革要容易得多,也会更容易做好。”
杨佑好像明白了,“所以,一旦解开束缚你的阵法,齐国就会马上结束,对吗?”
敖宸遗憾地说,“或许你早出生几百年,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惜如今已经没办法再挽救了。”
“当然,”那一刻敖宸眼中似乎燃烧着些许炽热的温情,旋即被黑色的沉渊掩盖,“你可以不放我走,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情。救不救得了齐国我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让杨家的皇位再留更多的时间。只是并不会太长。”
“我瞒着你的就是这件事,杨佑,告诉我,知道了这些之后,你会放我走吗?”
敖宸问他。
杨佑没有再说话,沉默着转身,干笑几下,然后以手掩面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沮丧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敖宸,你要我怎么选呢?”杨佑问,“我若是弄丢了祖宗基业,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还有朝中百官,天下百姓,一旦改朝换代,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于战火。虽然按你说的,会有新的皇帝建立新的皇朝,但是死掉的人却永远死掉了。”
“所以呢?”敖宸微笑着问道。
杨佑背对他走了几步,“我不知道……”
这是他做过最难的抉择。
就在杨佑正在为了这个抉择艰难地思考时,敖宸突然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很难?”
他掐住杨佑的腰,让杨佑动弹不得,从后面接近他,凑到他耳边说着,“没关系,反正阵眼也找不到,你也不用选。 ”
找到了。
我想我可能找到了。
杨佑想张嘴把冰室中见到的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他转而说着,“你是因为阵法难解,所以根本不在意我会不会帮你?”
“是啊。”敖宸耸肩,轻松地笑道,“反正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你也就随便试试,何必为了一件希望渺茫的事情跟你闹得不愉快?说不定我的命就是这样呢?注定要和杨家纠缠不休。”
杨佑眉毛动了动,他拼命眨眼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是这样啊……”
“我以前不是很懂。”敖宸将他拥入怀中,“神的生命太长了,什么都可以拥有,所以什么都不会留恋。现在想来,人似乎有很多东西不能割舍,寿命、权力、责任……有时候是我强人所难了。”
杨佑握住他的手,耳根发热,用力咬着牙强忍着不泄露自己的心绪。
敖宸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掌,“怎么这么冰,还出了一手汗?往常都挺暖和的。”
“没什么!”杨佑迅速把手抽回,转身去面对着他,不动声色地说,“我能改国运吗?你不是说我身负龙气,那我能改国运吗?能不能等我把齐国治好,然后就可以放你走了,这样天下不会动乱,你也可以自由。”
敖宸嘴角的笑容变得极浅极淡,最后消失不见,杨佑却只盯着他的眼睛而错过了这一番表情。
敖宸淡淡地说,“是吗,那要多少年呢?”
“我……我不知道,但是到了那天,我一定会解开你身上的阵法。”杨佑说道,他怕敖宸不信,又强调了一遍,“你信我。”
“杨佑,”敖宸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你一直都很心软,我以为你什么时候都很心软的。”
他说着笑了几声,摇头道,“你只是想要我留下而已,我懂,你害怕我有一天会离开你。可是想做的事情,不一定都要找借口,直说便是了,何必许我一个虚无的未来?”
杨佑第一时间想否认,却在敖宸沉静的眸子里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是单纯地在为齐国考虑?
还是其中夹杂着他的私情?
敖宸的身份,敖宸所牵涉的一切都太过复杂,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决断。
不是做出正确或者错误的决断,仅仅是决断本身都是一件让杨佑痛苦纠结的事情。
“你知道的,”杨佑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在空气中微微颤抖,陈述着苍白无力的辩解,“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陪着我的始终只有那么几个……”
“好了。”敖宸将食指压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用解释,敖宸笑得温柔和宠溺,“很晚了,明天还要上朝,回去歇息吧。”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我也有点精神不济了,得回去好好休息。”
杨佑没想到他不愿再听,细看敖宸的神色,却发现和往常无异,他也拿不准敖宸到底怎么想的,但他已经说了送客的话,杨佑也不便再纠缠。
只是想着白日还缠绵悱恻的两人,夜里却变得有些生疏,他不免感慨一声,点头转身离去,“那你好好休息。”
虽然杨佑也不懂敖宸该如何休息。
他刚刚走了几步,不经意间回头,敖宸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湖面上残留的淡淡水雾在空中缭绕,无声无息的归于沉寂。
杨佑也不必躲着别人了,提着灯笼往回走,路上遇见了巡逻的太监。
皇帝大晚上不睡觉,却偏偏在宫里闲逛,虽说过了清明,但到底还有些春寒,这位爷还没有太子,要是伤了身子,谁都担待不起。
太监们簇拥着他回到了寝殿,反而把熟睡的瑞芳吵醒了。
瑞芳一边伺候着他入睡,一边数落着自己粗心大意。
平时能温言告慰的杨佑却一番常态的一语不发,躺在床上静静闭上了眼睛。
瑞芳也不再说话,安静地退了出去。
杨佑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连动都没动,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杨伭刚刚离开的时候那样,焦急、惶恐、迷茫而不知所措。
理智让他选择稳定皇位,良心却在逼迫他释放敖宸。
两种想法一水一火,火焰炙烤着他的心,又时不时被浇上一瓢冷水冻得浑身颤抖。
如果他不是信守承诺的人,大可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可他是,并且将承诺视为为人的准则。
早在瑞芳起身叫他之前,杨佑就睁开了眼睛,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陆善见最新的折子呈了上来,照她的说法,科举改制似乎颇有成效,仅河北府一地,新录的秀才就有半数是寒门。
商洛似乎对此颇有微词,他忧愁地叹了一句,这些人日后要如何才能成为国家栋梁。
杨佑笑着说,“进学做官,总有锻炼的途径。”
之后又讨论了些农桑的事宜,卓信鸿如今到了兵部,最后上书说杨遇春在战时受了伤,正好春天已到,突厥攻势没有那么紧了,想回京城养伤。
杨佑准了,让他回来的路上顺便巡视沿途防卫。
待下了朝,他特意留下杨休单独讲话。
杨休手下的察事都散的差不多了,独独留下了那么几支用来探查边情,他还以为自己以后就是个闲人了,每天给杨佑说说边关情报就算了,没想到杨佑突然留住了他。
“陛下,”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宣政殿里百官散去,八百年来几乎从不间断的上朝,将金青石地面磨得光可鉴人。
杨佑将长长的龙袍束好,走下了高台,站在杨休身边,“我要你帮我一个忙,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
杨休点头称是。
杨佑带着他找到冰室入口的梁柱,食指上的伤口刚刚结了血痂,他皱着眉头撕下暗红色的血痂,再次提醒道:“你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杨休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突然意识到杨佑在同他做一件绝密的事情,他双膝跪下,磕头道:“臣明白。”
“起来吧。”杨佑说着,将食指上的血点在龙的眼睛上。
在他的脚边立刻出现了一个洞口,杨休愕然。
看他的样子,显然也是能看见的。
杨佑指着洞口道,“进去吧。”
杨休不确定地看着他,“陛下,臣先进去探路。”
他看了看周围,杨佑已经遣退了所有的宫人,连宣政殿的门窗都让他们关上了,还说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不要进来。
杨休心里突然感觉一阵冰寒,杨佑该不会设下陷阱要杀了他吧?
可能吗?应该不会吧,他和杨佑没什么冲突,杨佑连杨伦那样的草包都没弄死,何必弄死他这个聪明人?
他看着杨佑的表情,不笑的时候也很温柔的杨佑,今日却意外的冷漠。
他突然有些拿不准了。
但杨佑下了令,“进去吧。”
杨休硬着头皮从洞口走了下去,杨佑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
奇怪的是,一踏入洞口,走在前面的杨休就消失了,连他的脚步声也被隔绝。
这个地方越来越神秘了……
杨佑加快脚步,走到了通道的尽头,不知道穿过了什么阵法,同上次一样,踩在了巨冰上。
他昨晚放的血已经消失不见,上面的花纹也消失了,杨佑伸手摸了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凑近了脸认真看了看,正是他血覆盖的地方,冰块从白色变得有些透明,只有薄薄的一层,杨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杨休的声音从很远的底下传来。
“陛下,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