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敖宸喟叹一声,“也不记得多少了。最远的……那个叫杨茂的皇帝是你哪个祖先来着?”
厉帝杨茂,正是距杨佑大约两百七十年前的帝王,他在位时间很短,不足三年,他生性勇斗好武,在一次秋猎时意外堕马,随后便很快病逝。
据史料记载,杨茂虽然好武,但待人十分和善,宫人和百官对他的印象都很好。然而不幸的是,这位皇帝好武和善的个人性格,并没有延伸到他的执政风格上。他在位的时期正好是契丹最强盛的时期,契丹年年犯边,杨茂为求和平主动向契丹称臣,签订了城下之盟。而每年支付给契丹的三十万白银和各类物资,都折算成了繁重的赋税。
所以尽管在位时间短,他为国家埋下的祸根却不少。他死的时候,天下百姓如同过年一样,家家户户喜极而泣,爆竹声声。
契丹称大的局面,一直到厉帝的孙子康帝杨洲扶持突厥牵制契丹才有所好转,此后契丹慢慢没落,突厥兴起。
一两百年过去,契丹从原来的塞外之主,逐渐沦落到突厥的马奴。而突厥,也成了齐国新的大患。
杨佑粗略回忆了一番国史,“厉帝啊,他人真的很好吗?”
敖宸嗤笑一声,“蛮壮冲动,毫无头脑,什么都不懂,只对身边人还好些罢了。”
“你呢,是你帮他当上皇帝的?”杨佑问。
敖宸点头,“他可没你那么傻。只有你推三阻四。我问他想不想当皇帝,他说想,我就帮他了。”
杨佑听到这里,再联想到自己身上,想到自己和敖宸之间的感情和那些亲密的事情,有些不是滋味地问道:“你是怎么帮他的……”
敖宸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还能怎么帮,不就是帮他出出主意嘛。怎么,你以为我白送的?”
“那可不是白送的吗?”杨佑摸了摸他的下巴,手指沿着他硬朗的棱角游走。
敖宸抓住他的手在嘴边亲了亲,放在胸口,“他答应我要放我走的,但是当了皇帝之后,他就没再提这件事了,我每次问他他都说他还在找方法,或者推辞说最近太忙了,过一段时间会帮我。”
杨佑不知道厉帝是否真的是这样, 但敖宸说出来,就好像说的是自己一样,他心虚地眨了眨眼,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敖宸胸前的衣服。
“后来呢?”杨佑问。
“后来啊,”敖宸说道,“后来他就死了。死了也没放了我。再后来,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没人会放了我,我就自己回到湖里安心睡觉,等睡到哪一天不知不觉死了就好,再也不用费心劳力地给人谋划要如何当皇帝。”
直到杨佑惊醒了他三百年的沉梦。
明明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杨佑在此刻想起来,依旧觉得刻骨铭心。
他看着敖宸的眼睛,手指在他眼尾轻轻抚过,“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眼睛是红色的。 ”
不止如此,杨佑想。
敖宸当时掐着他的头骨,那力道简直像想把他捏碎一般,眼神也冰寒刺骨。
他们慢慢相处了这么多年,敖宸眼中的冰才化成了水。
“你当时,是不是想杀了我?”
敖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一双沉静的黑眸凝望着他,“你知道吗?我在湖里的时候经常想,如果谁现在就放了我,我就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即便是要成仙,我也会为他找来仙丹妙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想,如果谁放了我,我就给他一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再后来我想,谁放了我,我就让他一辈子平安顺意。再后来,我想谁放了我,我就要杀了谁。”
杨佑听到这里笑了出来,“那你要杀了我?”
“难道你要放了我?”敖宸反问。
杨佑一时语结,心虚地看着他。
敖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杨佑挪了挪位置,将头靠在了敖宸的胸口,“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从前天神将一个妖怪封印在瓶子里,三百年后,一个贫穷的渔夫打开了瓶子,放出了妖怪。妖怪说自己要杀了渔夫。”
敖宸静静地听着。
渔夫问,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妖怪说,在他被封印的三百年里,前一百年他想给救命恩人所有的宝藏,两百年的时候他想满足救命恩人的三个愿望,最后一百年,他想杀了救命恩人。
“我当时就想,怪不得是妖怪,如此不讲情义,明明是救命恩人,为何还要被杀。可现在,我突然有点懂妖怪了。”
因为怨恨,在漫长时间里酝酿的怨恨,终究会毁灭了所有。
敖宸翻身,骑/在杨佑/身/上,将他的双手抓住按在头顶,俯/下/身问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杨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敖宸低头,张嘴咬上杨佑的脖子。
杨佑能感觉到他的牙齿在皮肤上留下微微刺痛的感觉,喉头传来压迫与狭促的窒息感,他没动,心跳也十分平稳,静静地等待着宣判。
敖宸真的会杀了他吗?
两人对这个答案都心知肚明。
敖宸只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便顺着脖颈一路舔舐,在杨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睡吧。”
杨佑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接连半个月过去,朝中事务都在平稳地不断发展。杨遇春还在巡防的途中,约莫要再过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到京师。
让杨佑有些愁苦的是,今夏江南多地出现了旱情,好在齐国幅员辽阔,每年要是不出点水旱蝗灾简直都不可能,官员们都有经验。又是杨佑登基的头一年,他盯得很紧,让徐开霁亲自下去指挥赈灾。
他和敖宸的相处照旧,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提阵法和契约的事情,好像这件事情根本不存在一样。
十多岁的时候,他还是个轴得很的小孩,就是不肯当皇帝,敖宸天天在他耳边念叨着当了皇帝替我解除契约的话语。
而如今,他却很久都没有提了,倒是杨佑还一直记着这件事。
杨佑甚至会埋怨高祖,假如他们没有让敖宸守护杨氏皇朝,是不是他就不用做如此决绝的选择。
陆善见还在忙着科举的事情,等今秋殿试一完,这事就算成了,他也就能正式踏入仕途。眼见着杨佑不再问他阵法的话题,他便猜想自己的劝说已经成功了,也不便在杨佑面前唠叨,全身心地投入科举改制中去。
那天天气很晴,太阳简直就像是从没来过人间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热气都在那天用完。
下了朝后杨佑一个人坐在宣政殿里,正中央放着冰盆,里面的冰已经全部都化成了水。
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的夏天,即便敖宸不出现,那个湖边也是十分惬意凉爽的,他总是提着小娘子,借口散步偷偷从御花园溜到那里去看书。
他可以不用假装自己不学无术,而是真正地看些有用的书籍,先圣之言,国史实录,又或者是山川舆图和地方志。他所拥有的知识,都是在那里完成的积淀。
如果没有那个秘密的地方让他喘息,没有敖宸做他唯一的净土,他该如何度过在宫里的日日夜夜?
他孤独,而又幸运。
等最后一块冰融化,杨佑终于起身,步伐十分平稳,心跳却异常聒噪,擂鼓一般的声音从脖子一直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走在晒得炽热的宫道上,越走越快,最后提着龙袍的衣摆开始奔跑。冕旒上的**乱了,砸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跑着跑着又害怕起来,怕自己的勇气全部用尽,怕自己突然回头。
好在回头之前,他终于冲进了御花园,走到了那个秘密空间。
“敖……”他气喘吁吁地说,嘴里泛上一股苦味,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挂在脸上,反而像是泪水一样。
敖宸不慌不忙地从水中现身,不解地笑道:“怎么你今天又这么狼狈了?”
敖宸还站在水里,水一直淹没了他的膝盖,杨佑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淌水下去抓住他的手,“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敖宸反手抓住他,“去哪?”
杨佑突然大声地喊道:“宣政殿!”
敖宸吓了一跳,“喊什么,宣政殿里有鬼不成?”
杨佑愣了愣,一个没站稳跌坐在水里,“啊,我们去宣政殿吧。”
敖宸将他抱起来,杨佑这时候已经浑身无力了,杨佑苦笑镇定了心声,第三次说道,“走吧,去宣政殿。”
敖宸点头,转眼间,他们就到了宣政殿。
杨佑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他拉着敖宸走到那根柱子面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其实我没和你说实话,我自己单独进去过……”
他将自己在冰室里的所见所闻的都坦白了出来,进入位置的变化,神秘的花纹,那些奇怪的梦境,还有他特殊的血。
第一个字刚从嘴里说出去,杨佑便感觉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肩上轻松了起来。
敖宸的神色从原来的漫不尽心变得愈发凝重,最后又恢复了平常,只是淡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杨佑问道:“那这里,是阵眼吗?”
敖宸静静地想了一会。
杨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见片刻后,敖宸以非常细微的动作点了点头。
他说道,“**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