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见到敖宸才松了口气,他紧紧地抱住敖宸的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从噩梦中脱离。
他眼角湿润,鼻头一酸,委屈地哭诉道,“我不想再去了。”
敖宸捏了捏他的后颈,舔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最后温言细语地说,“好,那就不去了。”
敖宸陪着杨佑在宣政殿里休息了半天,门窗禁闭的大殿内逐渐闷热。杨佑却越坐越冷。
身体依旧完好无损,他却觉得之前每一种死亡的刑罚都留在了身上,割喉的痛楚、活埋的窒息、一棒一棒敲断脊骨的碎击、毒酒的灼烧,交替地在他身上重演,以至于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敖宸将他抱到龙椅上坐着,外衣脱下裹住杨佑,他知道自己体温凉,也没敢随意搂抱,只是握住了杨佑的双手。
那双手平时温暖如春,此刻却布满了冰冷黏腻的汗水。
他不知道杨佑到底看见了什么,温柔地抚摸着杨佑的后背,“没事的,你回来了。”
阳光没有招进来,杨佑蜷缩着渐渐倒下去,趴在龙椅上,敖宸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拆掉了他的冕旒和发簪,手指**发间慢慢地梳着。
敖宸什么也不问,只静静地坐在一旁。
好像过了几十年一样漫长的时光,杨佑咬紧了牙关,终于强行抑制住了身体的颤抖。
他无力地躺在敖宸腿上,抬头看他俊美的脸部线条。
敖宸用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问道:“好些了吗?”
杨佑喉头微动,舌根就尝到了血的咸味,他默默咽了口水,点了点头。
“什么时辰了?”他哑着声音问道。
“再过不久,你的大宫女就要过来找你去用膳了。”敖宸笑着说,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真的没事了?”
杨佑掀起左袖,露出结了一层血痂的伤口,没及时擦干的血在他的肌肤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对身体的伤害倒是可以忽略不计,唯独对心灵的摧残让他胆战。
寻常人只可能死一次。
而他却在短短的轮回里经历了四种非同寻常的痛苦死法。
“我不知道那里的阵法到底想要做什么,可是我每一次都惨死。”杨佑闭上眼睛虚弱地说道:“我真的不想再去了。”
敖宸没问什么死法,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
“就在你去冰室的时候,我感觉到我身上的阵法有了变动。”
杨佑闻言起身,扶着敖宸的肩膀看着他。
敖宸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很小,几乎没什么用。我们找对了。至于你说的场景和死亡……”
敖宸同他解释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有人利用了宫里的残存怨念布置了一个幻阵,用来保护阵眼。也就是说,只要有人动了阵眼,就会陷入幻阵中,不断重复亡魂们死亡的命运,从而在幻阵中消弭,进而忘掉了现实。”
杨佑避开那些血腥的场面,开始回想那些神秘诡谲的幻境,的确或多或少都和皇宫皇族有关。
特别是一直围绕着高祖杨烁和韩王杨焰。
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经过了几次幻境之后,他终于理清了条理。
敖宸的神庙在当时绝对是一项豪大的工程,却从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过记载,也没有在民间留下乡野传说。
从史书中删掉一个人很容易,但是要让一个巨大的建筑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和谈资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特别是修筑神庙还会动用许多人力。
如今看来,高祖选择了一个非常保险的方式。
神庙和帝陵在修建时间上有重叠,而且相距不远,两边用的人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杨烁把修建帝陵的劳工全部杀了。
至于那些负责监工的军人……
要士兵去死,打一场必败的仗就是了。
而郭伟大败的时间,确实是在帝陵完工后的第二年,这让杨佑不得不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杨烁完全可以制造郭伟惨败的事实,然后借此斩除知道皇陵和神庙秘密的人,同时除掉二十七将中除了韩王杨焰之外的最后一人。
所以现在,一切只剩下杨焰了。
狡兔死,走狗烹,杨焰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要提防高祖杨烁,可是为什么最后他还是被杀了?
依照仅有的幻境来看,敖宸和杨焰的关系明显比和高祖的关系好,他为什么不救杨焰?
敖宸在这对帝王兄弟的猜疑与杀戮中间,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一切都不得而知,而唯一能获取信息的途径就是幻境,可杨佑不想再沾染。
自从杨佑说了不去之后,他就真的没再提去这个事情,敖宸对此似乎也坦然接受了。
他不接受也没办法。
因为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杨佑忙于政事,到了晚上好不容易安睡,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
他总是梦见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在那些世界中,自己唯一的命运就是不断地被杀。
梦里没有知觉,可是死亡的阴影和恐惧却能够不借助疼痛就吸附在骨髓之中。
敖宸知道,杨佑外柔内刚,他虽然时常说杨佑心软,但那也指的是杨佑性格仁慈,并不是说杨佑是个遇事就只知道哭哭啼啼的人。
敖宸从没有料想过,死亡会让杨佑如此崩溃。
每每从梦中惊醒,他情愿睁着眼睛也不肯入睡。
有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一会又会自己醒来,抱着敖宸哭诉惨烈的死亡。
敖宸于是明白,对人来说,一生仅有的一次死亡已经是极限了。
事实上,在敖宸看来,杨佑的内心世界极为坚强,他有着强大的精神信念做支柱,是一个很难打倒的人。
敖宸见过很多人。
有人因为贪生可以辗转世间苟活,有人因为爱财可以不择手段求存。
对顺境的贪爱,非得到不可的执念;对逆境的嗔恨,怨天尤人的愤恨恼怒;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痴心……
无论什么情感和我执都能成为人的依托,无论何种都无法超脱对“我”自身的执着。
同时敖宸也知道,杨佑所谓的圣人境界到底是什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仁人志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他们是一群连“我”都忘掉的人。
这是他见过最震撼的力量,人们将他们叫做——英雄。
他们?见过?
敖宸抱着杨佑柔声安慰,随着时间的推移,死亡的影响也在慢慢消退,杨佑做噩梦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能在他怀里安睡。
他在哪里见过?
敖宸这才惊觉,他忘记得太多。
那些曾在他生命中闪烁过的吉光片羽,俨然成了大堆污泥记忆的陪葬。
等杨佑完全忽略掉死亡带来的影响,已经到了秋天。杨佑也瘦了不少,被瑞芳压着吃东西补回来。
这期间,他砍掉了自己陵墓修建钱财的八成,并且立下遗嘱,他不要任何活物殉葬,死后也不需要随葬品。
虽然官员们有不少异议,但杨佑都以体恤民力为由驳了回去。
骊都四郊,秋叶如火一般燃烧着。他迎来了科考改制后的第一批进士,虽然世家依旧占着大头,但寒门的比例明显比以往高了很多。
至少今年他能够在三省和六部清走一批尸位素餐的人,换上新鲜血液。陆善见因为改制的成功,以布衣跻身朝堂之上,杨佑让他当了参知政事,是个五品的小官,但却有参与朝政讨论的权力。
如果陆善见干得好,他可以继续升职,如果政绩寥寥,参知政事这种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散官也好安排。
杨遇春也来了消息,已经到了卢龙,不日即将回朝。
唯一让杨佑头疼的是,在同一时间,刘颇和商洛都病倒了。
刘颇是腿脚不利索了,不能走动。商洛的病情更为严重些。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杨佑。
上朝需要讨论的时间往往比较长,商洛最近慢慢开始频繁向他示意自己要出恭,人也很快地消瘦下去,原本富态的老头变得精瘦。
当时杨佑就提醒他看看大夫,但他手下老臣不多,有本事的老臣更不多,商洛有心养病,也得花大量的时间处理政务。
如今突然病倒,杨佑满心愧疚不已。每日下朝都要带着御医和药品亲自去两位老臣府上。
国不可一日无相,刘颇和商洛各自向杨佑推举了人选。
一个是崔家的崔和,按辈分应该是崔琰他们的爷爷,从杨庭一朝一直是尚书省右仆射,因为崔琰牵扯到二皇子谋反这才自请辞官,后来一直在家闲居。但他的二孙子崔珏是投给杨佑的,这也是崔家当时没被一锅端掉的原因。
商洛提举了卓信鸿的父亲卓御史。
卓御史本命卓清,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什么个性,他也算是少有的直臣,唯一敢在杨庭面前说上几句真话的人。杨佑登基后也有好几次被他当面骂过。
卓御史大方面没得挑,办事倒也还行,就是有一点,太过古板较真。
商洛或许也有自己的考虑,卓御史背后的卓家是本朝的一等一的大世家,他能镇得住场子,虽然政治成绩没有崔和好,却是现在朝中唯一地位能与崔和相匹配的人。
而且他刚直,见不得官场污气,这种人恰好能用在杨佑登基初始,澄清一朝风气,再加上卓信鸿是杨佑的亲信。
虽然商洛对自己可能要让出宰相的位置心有不甘,但还是细心地替杨佑做好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