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院墙下新摆放的一溜排的农耕用具,“太子爷叫我给院子里松土锄地,我这辈子还没锄过地呢……”
韩归海默了默,自己也感觉锄地似乎不比跑圈好到哪里,又伸手一指池萦之,接着怒吼,
“那他呢!为什么他不用跑圈也不用锄地,只需要坐在旁边吃!”
池萦之坐在廊下新摆放的小桌小椅处,小方桌上摆了一盘刚蒸笼出炉的大肉包,一盘新鲜出炉的香气扑鼻的栗子糕。
她掂起一块栗子糕咀嚼着,含糊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27章 咸鱼第二十七式(捉虫)
不管三位藩王世子心里怎么想, 东宫传下的口谕,在守心斋里得到了严格的执行。
接下来的数日,守心斋密报每晚准时传递到太子爷的书房案头, 密报的长度一日比一日短小。
“韩世子跑圈一个时辰。发呆半个时辰。晌午进食半个时辰,午后小睡一个时辰。又跑圈一个时辰。离开守心斋。”
“楼世子锄地一个时辰, 和池世子闲话半个时辰, 晌午进食半个时辰, 午后和池世子闲话一个时辰,又锄地一个时辰。离开守心斋。”
“池世子进食一个时辰, 和楼世子闲话半个时辰,晌午没有进食,和羽先生闲话半个时辰,午后和楼世子闲话一个时辰,又进食一个时辰, 离开守心斋。”
司云靖在灯下看完了今日的简短密报, 把纸笺放在火苗上烧了, 满意地想,如此安排甚好。
已经过了五日, 距离万寿节还有短短十三日,三位世子就这样安分守己地蹲在守心斋里,同进同出。他耳边清净,省心了不少。
五天是个不长不短的长度,足够一段不敢指名道姓、只能含糊影射的惊天断袖恋的传闻在皇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也足够宫里使出种种手段,把传闻强硬地压制下去。
五天的时间,也足以让被气得纵马狂飙、回宫喝了整夜酒的太子爷恢复了平日里惯常的冷静。
他觉得他可以重新以平常的态度对待池家那个小混蛋了。
守心斋里的平静(?)岁月持续到第六天早晨。
韩归海跑圈的大口喘气声, 楼思危一边锄地一边辨认杂草的自言自语声,池萦之吃早点的细微咀嚼声, 都被院门外一阵不寻常的脚步纷乱动静压过了。
吱呀一声,守心斋紧闭的门户被人从外推开,司云靖抬脚迈了进来。
自从三名藩王世子被召进了守心斋日日点卯,这还是太子爷第一次踏足此地。
守心斋内的四个人慌忙起身,过去门边拜迎。
“免礼,起。”
司云靖步子不停,从几人身边走过,径直往明堂中央走去。
走到一半,黑魆魆的眸子往四下里一扫,看到了东边轩窗下的新物件,顿时停下了脚步,不悦地拧起了眉头。
“梅廷,窗边新摆的琉璃碗是谁的?为什么搁在那儿?”
被点名的沈梅廷回头张望了一眼,“那碗啊,是楼世子从家里拿来养鱼的……臣觉得不算大事,就自作主张应下了。”
“哦,养鱼。”司云靖盯着装了半碗水和几颗小石子的琉璃碗,嘲道,“鱼呢?”
楼思危站在门边,低着头小声道,“昨儿不小心喂多了鱼食,鱼死完了……正好臣每天锄地嘛,把鱼埋院子里那棵梅树下了。”
司云靖抛下四个字:“玩物丧志。”
视线四下里一扫,顿时又敏锐地发现了一处和以往不同之处。
“墙边堆着半盒子泥又是怎么回事?!”
沈梅廷埋怨地盯了眼池萦之,小声说,“那是楼世子锄地挖出了几颗虫卵,拿给池表弟……啊不,池世子看。他们俩一个说是蝴蝶卵,以后会孵出蝴蝶来,一个说是瓢虫卵,只会孵出小瓢虫,争论了小半天,最后就弄了半盒子土,两人打赌,把虫卵养在守心斋里了。说是屋子里暖和,说不定能早些孵出来看看……”
司云靖听了,半晌没说话,缓步踱到墙边盛放泥土的木盒子边,俯身看了许久,最后说, “倒真是不见外,把守心斋当做自己家了。梅廷,你这陪客做得好啊。”
沈梅廷听到话头不对,忽然想起来这位从小不喜别人乱动他的屋内摆设,守心斋的物件几年没变动过,急忙道,“臣知错了,臣这就连盒子带泥扔出去!”
“留着吧。”司云靖凉凉地说,“等虫卵孵出来,究竟是蝴蝶还是瓢虫,让孤也看看。猜对的那人,拉出去打五板子。”说着径直走到了明堂屏风处的黑檀木桌后面,拉开椅子坐下了。
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人只觉得屁股同时一阵火辣辣。
池萦之心里纳闷,猜对的人要拉出去打板子,难道是奖赏猜错的人?东宫这位做事可真是处处出乎意料啊……
她心里嘀咕着,但自知外苑当天得罪狠了这位,一句话都不敢说,站也是站在三人最末的不起眼的位置里,巴望着太子爷没瞧见她,直接训话完毕走人得了。
但楼思危这人肚子里的弯弯肠子比较少,心里疑惑什么,直接就问出来了。
“猜对的人要拉出去打五板子。那猜错的人呢?”
司云靖转过身来,睨了他们俩一眼,“运气不好,猜错的那人……就当着孤的面,把虫子吃了吧。”
“呃——”池萦之没忍住,捂着嘴干咳了一声,意识到眼前情况不对,赶紧放下了手。
但司云靖那道凉飕飕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落到了站在楼思危背后的池萦之身上,
“啊,差点忘了,池小世子好像从小落下了毛病,特别容易吐?”
他打量了池萦之几眼,漫不经心地说,“孤挺看不得人吐的。希望池小世子顺利赢得打赌,被拉出去打板子吧。”
池萦之:“……”狗。宁怎么能这么狗呢。
池萦之和楼思危面面相觑了片刻,硬撑着说,“承、承蒙殿下贵言。希望、希望如此。”
司云靖的手指搭在薄唇边,掩住了一抹极细微的笑意。
他走回了明堂正中的大黑檀木书桌处,拉开椅子坐下了。
下一刻,视线不经意地往桌面上看了一眼,唇边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桌子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桌面上几道浅浅的新添刻痕,冷声道,“谁刻的乱七八糟的,故意糟蹋孤的桌子?”
沈梅廷打死不敢应声了,幽幽地瞄了眼身侧的池萦之。
池萦之无处可躲,硬着头皮走过去两步,“前几天无事可做,偶然发现博古架上放了块鸡血石,甚是玲珑可爱,一时手痒,就拿过来刻了几个字……刻刀不小心划到桌子上了。”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完了,往身后的黑檀木交椅上一靠:
“博古架上搁着观赏用的鸡血石,被你拿去刻字了。刻字的时候划烂了孤用了多年的桌子。……行。你很可以。——刻的字呢,拿过来看看,看你怎么糟蹋鸡血石的。”
池萦之求助地看了眼沈梅廷。
沈梅廷咳嗽了一声,从博古架上将那块鸡血石取了下来,托在手掌上呈给太子爷看:
“殿下你看,其实池表弟他刻的还挺不错的……”
用来观赏的这块鸡血石并不很大,通体鲜红似鸡血,主要是形状天然呈心形,罕见的很,才被挑选放在守心斋的博古架上。
司云靖将那颗心形的鸡血石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阵,没发现刻字的地方,瞄了眼池萦之。
池萦之没敢说话,走近了几步,伸手一指鸡血石下方红心聚拢的那个尖处。
司云靖用指尖摸了摸尖处,果然摸到了细微的刻痕。
他传高内侍过来,打开黑檀木大桌子下方锁住的小铜锁,拉开暗格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八角镶云母边印泥盒子,取过一张纸,鸡血石的红心尖处蘸了蘸红色印泥,印在白纸上。
池萦之刻的居然是幅小画。
方寸之间,寥寥几笔刻了村落炊烟,拱桥流水,岸边几支桃花,远处群山现出隐约的轮廓。
仔细看去,流水里居然还有几片花瓣。
不到一寸方圆的小画下方,以篆体提了米粒大的两个小字:‘守心’。
池萦之不敢抬头去看大书桌后坐着的人现在的脸色,视线紧盯着地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念着,“别骂我别骂我……”
守心斋内安静了片刻,司云靖把鸡血石搁在桌上,对刻字刻坏了书桌之事没有再追究下去,却换了个话题,随手翻了翻桌面上一叠簇新的书本,
“池小世子这两天只忙着刻石头了,没看书?”
池萦之心虚地低着头,“……没看。”
“楼世子呢。”司云靖抬了声调问门边站着的楼思危,“这两天只忙着孵虫子养鱼了,你也没看书?”
楼思危结巴了一下,呐呐地说,“没、没看。”
“那韩世子呢。”司云靖平淡地继续问,“韩世子忙些什么,这几天也没看书?”
今天始终一个字没说的韩归海终于开口了。
他满腹怨气、冷冰冰地顶回来,“臣每天忙着跑圈,跑完了累得倒头就睡,哪有功夫看书。”
司云靖没有回答,只是讥诮地笑了一声,信手翻了翻干干净净的书页。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了哗啦啦的细微纸页声。
感觉气氛不对的沈梅廷试图缓和气氛,赶紧插了一句话,“殿下事务忙碌,今日中午突然过来,可是有事情找臣等。”
司云靖重新拿起鸡血石,蘸满了印泥,在澄心纸上又印下一幅朱红小图,将纸拿在手里打量着,轻飘飘地道:“孤是很忙,但还是记挂着守心斋各位的。今日想起来,便过来看看你们三个。”
池萦之:“……”
‘过来看看’,说的好听,真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忙,心气不顺,过来寻他们三个晦气的吗?
——还真不是。
在三个人或紧张或戒备的眼神里,司云靖从书桌后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半开的轩窗边,
“孤今日过来,准备了一些问题问你们。一人一个问题,希望你们如实回答。”
如此说完,他俯身看了看盛了空荡荡半碗清水的琉璃碗,最先踱到了韩归海身边。
韩归海本能地倒退半步。
“第一个问题问韩世子。”司云靖平淡地道,“今日守心斋中,你说了什么。”
韩归海又是一愣,绷紧的神色缓和了些,思索了许久,回答,“整个早晨,不曾说话。”
司云靖点点头,缓步踱到了靠门的楼思危身侧,抛出了第二个问题,“楼世子。今日守心斋中,你做了什么。”
楼思危大冷天的头上渗出汗珠来,勉强声线平稳地回答,“臣早上点卯了就锄地,把院子里的土都翻了一遍,那个,找新的虫卵,啊,还看看昨天埋下去的鱼儿还在吗,结果发现被蚂蚁吃了一大半了,臣就拉了池小叔……池世子过去看。鱼眼睛还在,肚皮就——”
“行了。”司云靖的嘴角抽了一下,“剩下的不必细讲。”
他缓步踱到了粉墙壁边,堵在鹌鹑般缩成一小团的池萦之的面前。
看面前人乖巧低头听训的小模样,想起外苑松柏林里这小混账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那些好话,忍了又忍,没忍住,一肚子暗火腾得升起来。
司云靖的声线下沉,仿佛寒冬腊月浸满了冰,“装什么乖呢。头抬起来! ”
池萦之无奈抬头,后背严严实实贴在墙上,屏息听她的第三个问题。
“池小世子。今日守心斋中,你想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