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郑国蕃接过颜船主递过来的地契以及小倩的靠身文书,一看之下,目瞪口呆。
小倩的靠身文书倒是没什么问题,关键还是那张地契,让郑国蕃直接震惊了,得,被这老狐狸给黑了,果然是无奸不商啊!
换了别人,看了这地契,恐怕要对颜船主哭着喊着来黑我罢!但乖官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这地契上头,包括那一整片桃林,也就是说,从官道上拐进来以后,就进入了私人地方了,而这片桃林多大呢?一百亩,大明朝一亩地边长47步,一百亩,从这头走到那头得4700步。
先不算桃树的价值,浙江一亩地大约五两到十两银子,当然,十两是上好水田的价儿,这桃林肯定卖不上那个价钱,但怎么算,也得五两银子一亩,也就是说光桃林就得五百两银子,这还只算了田亩,没算桃树的价钱。
看这片桃林栽起码也有好几年了,进入盛果期,也就是说,从今年的万历十年开始,今后十五到二十年内,这些桃树每年都会结大量的桃子,桃花岛的桃子黄老邪卖没卖钱郑国蕃不知道,但这一百亩桃树到了春天开花夏天结果,这得卖多少钱?
一斤桃子在大明朝的时价是多少呢!明人笔记里头有个关于奸商倒买倒卖的故事,说一个商人用五文钱一百个的价钱买了很多桔子,然后用小碟子四个一装,放在市舶所在,夷人上船,他卖2文钱一碟,差不多是十倍的利润,等他卖完了,累千金。
笔记里头没说到底卖了多少,桔子价钱肯定也和桃子不一样,但从这个来推断,等夏天这一百亩桃树结果,他雇人来摘下桃子拿到离这儿两里多地的码头上,也用这个法子去卖,怎么也能卖个千金罢!明朝人所谓千金,也就是一千两银子。
当然,这里头有个利润换算在,并不等于这一百亩桃树就是一千两银子。
再加上从宅子门口一直铺到官道上的细沙石子儿路,路上的凉亭,这算一算,当初置办下来怎么也要三千两银子罢!
但如今呢!四百两,一张地契就塞给他郑国蕃了。
看郑小官一脸呆滞的表情,颜船主那个得意啊!心说这桃林和宅子花了两千多两银子,我只说宅子,现在发现,来不及啦!他颇有唐太宗的那种得意:小子,别看你聪明,照样钻进了我的套。
也就是说,乖官还是被颜船主摆了一道,不是黑了他的钱,而是故意送了一个天大的便宜给乖官。
发呆了好一会儿,乖官一把抓住颜船主的袖子,讷讷道:“颜伯父,这……这个不妥啊!”
“怎么?想后悔?”颜船主瞪起眼睛来,“贤侄莫不是一到宁波就想跟我打官司打到宁波大堂去罢?”
卧槽,乖官哭笑不得,这也太赖皮了罢!
颜船主说着,拍了拍乖官肩膀,嘿嘿笑了两声,“贤侄,以后签字画押一定要谨慎啊!”他笑着出门,边走边说:“小倩在我家的衣裳首饰箱笼什么的,晚些我着人送来,告辞了。”
看着这老狐狸上了马车,何马象对他点头哈腰,“小相公,小人也走了。”
乖官送了两步,小丫鬟小倩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身边,看马车消失在桃林弯曲的路上,小丫鬟突然就泪满双颊,不管怎么说,她十四年来一直生活在颜家,而从现在开始,她聂小倩就跟颜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默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白马拴在门旁边不远的地方,冲着他聿聿叫了几声,他走过去,抚摸了几下小白马的脸颊,转身进了门。
郑老爹还在里头休息,大头看宅子兴奋过头,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看花花草草呢!单赤霞迎了上来,“少爷,怎么说的?”
乖官把地契递给单赤霞,单赤霞看了一眼,也大吃一惊,他虽然二十年没回故乡,但古代物价变化不像现代,不会出现50两银子买间房子过二十年翻几十倍的情况,所以大致也猜要两三千两纹银。
皱起眉头来,单赤霞心说商人无利不起早,这颜家看来是觉得少爷前途无限,所以早早的给少爷卖好,若不是因为少爷今年十三岁太小了点儿,恐怕就直截了当开口嫁女儿了。
这人情债,不好还啊!单赤霞摸了摸下巴,却也没什么主意,合同书也签字画押了,后悔都没地方后悔,走一步算一步罢!好在,少爷总算是有出息了,不管如何,让别人肯下大力气投资,可见少爷乃是璞玉啊!
所以,他就笑了笑,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位颜老爷也算是一个人物!这地契我拿给老爷收起来罢!至于这人情债,就要少爷你去慢慢还了,实在不行,过两年把他家小姐娶过来就是了。”
“单叔,我才十三岁好不好。”乖官也觉得无可奈何,不过内心深处还是有些得意的,让别人上赶着巴巴地送田送地送宅子,这种被认同的感觉实际上是很爽的,就好像中状元簪花游街,其实也是一种被人认同的畅快感。
现如今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有家了,郑家就在大堂内商量了一下,首先家里面要用的譬如茶饭婆子,洒扫婆子这些下人,只好先放一放,毕竟家里头要找可靠的人,不能胡乱买两个就完事,接下来这吃穿用度,都要计算起来,加上这一百亩桃林,或许还要请两个农人来打理打理。
“大头。”单赤霞呵斥儿子,“以后伺候少爷的事不用你去心,有小倩就可以,不过你若是再胡乱窜来窜去不干正事……”
“赤霞。”郑老爹坐在最上头八仙桌旁,对单赤霞挥了挥手,道:“大头还小,再说,几两银子请个人,岂不是就把他能干的事情都干完了,难道我家大头只值得几两银子么!”
站在堂屋门口的乖官心里头有些哭笑不得,自家老爹也是个心气儿颇高的,三十两的木楼刚卖掉没一个月呢!现如今住上三千两的别墅,老爹就看不上几两银子了。
当然了,自家老爹生病后一直困顿在楼上一间小小的房内,几年下来或许性情有些变化,这也是能理解的,总之,赚钱养家刻不容缓,瞧眼前这局势,一年赚不到一千两银子怕是养不起这个家。
他也计算了这一百亩桃林到明年夏天估计能赚一笔,但那是明年的事情,现在不过九月底,还有大半年时候,手头上估计活泛银子也不过三四百两,这宅子这么大,起码要请个四五个人才打发得过来,再则一个月下来的吃喝,这样一算的话,估计也就能撑到年底,三四个月。
不过,手上还有个本子,卖了就是现银,这三四个月怎么也得再写两本出来罢!
所谓手上有粮,心里不慌。甫一下有了个价值三千两的庄园要打理,若是没钱,哪里养得住?打个比方,送一艘价值三千万的游轮给一个普通白领,把他浑身剁吧剁吧,也养不起啊!
把家里头的事情商量了一番,全家人心里面都有个数了,这时候乖官提起了小倩的靠身文书,“小倩,这靠身文书,还是你自己收着罢!”
他对画扇之死,在内心深处还是颇为介怀的,当然了,五百年的差距,古今观点的不同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了,难道要他去责怪自家老爹不成。所以,未雨绸缪,把小倩的靠身文书给她自己最好,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就像单赤霞,即便烧掉他的靠身文书,难道他就会离开郑家么!
小倩呆呆地接过靠身文书,颤着唇,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心里头一片冰凉,难道少爷这就要赶我走?
看她紧张地浑身绷紧,双肩也缩了起来,像是一只即将要被遗弃的小猫,乖官笑了笑,说:“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我的信念和别人不一样,我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是靠一张卖身契来决定的……”
小倩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一下跪在地上,“少爷,你为什么要对小倩这么好,小倩跟小姐一起长大,小姐也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去年小姐带我去参加一个诗会,有一位有名的士子开口问小姐讨要小倩,虽然小姐没答应,但从那以后,每一次跟小姐出去参加诗会,小倩都提心吊胆,生怕小姐把小倩送给别人,又怕小姐突然看上那些年纪老迈的大名士,就会带着小倩嫁出去,小倩不想那样子生活,不想参加什么诗会,不想学什么诗歌唱酬,更不想嫁给白胡子一大把的名士……”
看小丫鬟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全家人都有些沉默,郑老爹本来心里头有些责怪乖官,主仆之间若没有文书,那怎么行,若是碰上刁奴欺主怎么办?
毕竟不能指望郑老爹把每个人都看成单赤霞这样和他有过命交情的人,讲人人平等,在大明朝更是笑话,乖官能做的也只是求个心安,当初画扇到郑家的时候,是不是也心有怯怯担惊受怕呢!
郑老爹咳嗽了两声,就在上头说:“好了,看这个丫头,也是乖巧忠厚的,这靠身文书你就自己收着罢!好生做事,再过两年等乖官大了些,终究要抬举你。”
乖官赶紧给自己老爹道歉,这个面子还是要给老子的,不管怎么说,没跟老子商量就擅自做主,在大明朝,也是一种罪名。
看小倩跪在地上一叠声谢谢老爷,乖官伸手把她拽了起来,虽然他已经在尽量习惯这个身体,这整个大明朝的习惯,但看别人叩头如捣蒜的样子,总还是很怪异觉得不太能接受,或许,再过几年,自己就会慢慢变成一个完整的大明人罢!
旁边大头嘟囔着说:“幸亏少爷没逼着我学什么诗歌唱酬,少爷常说,若论起不要脸来,读书人最不要脸……”
“大头。”乖官一瞪眼,心说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上次跟哪个五文钱想买少爷你的文章的那个什么赵老先生说的。”大头梗着脖子,显然觉得自己没说错,乖官哭笑不得,“让你多学两个字就那么难,我说的是负心多是读书人,仗义每从屠狗辈。”
“那不就是读书人最不要脸么。”大头嘀咕着。他老爹单赤霞呵斥了他一声,“又没规矩了是不是。”
“好了好了,被你打败了。”乖官总不能跟十一岁的大头仔细去计较罢!只好用拿糖哄孩子的说话来哄他,“就是这个意思了,但是呢!这话不能随便乱说,少爷我以后往来的大多数就是读书人,你要这么说被别人听见了,岂不是要笑话咱们没水平,你心里面知道就行了,要是以后哪个读书人敢张嘴问少爷要小倩的时候,你上去就给他老大一个嘴巴子,然后再说一句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好生羞一羞别人,但是记住,不能说读书人最不要脸。”
大头闻言咧嘴一笑,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冲小倩一乐,满是自傲,“看见了罢!咱们家不要什么诗会,也不要什么唱酬,有少爷一个人懂就行了,反正那些什么秀才举人的都不如少爷。”
小倩好不容易才有些平伏的心情被他这么一说,又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颜清薇对她的确是好,金镯子拿起来就套在她手腕上也不眨眼,但,从没像乖官这样说过靠身文书你自己拿着,人和人相处不要卖身契这样的话。
要知道,又有谁甘心给别人做奴才的呢!我对你好一辈子为你什么事情都做,这是一回事。可签下屈辱的卖身契约攥在你手里头给你做一条狗,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给你做狗很可能比做人还要舒服得多。
事实上大明对人身买卖有两个比较极端的看法,一种是死契家仆,你一身一世都是奴才,你的儿子你的孙子都是奴才,就算把你打死,也不过依法徒两年。另外一种相当于后世的保姆、月嫂、阿姨这种,你给银子我给你干活,我照样叫你老爷,但我们没有主仆关系,从大明律法来看,我依然是良民,我的子孙照样读书考秀才考举人,你若打我,对不起,咱们公堂上见,一样告到你破产。
像小倩这样的,就是标准的死契家仆,我对你是好,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就好像养一条狗,喜欢的不得了,每天都要抱上床一起睡觉,我吃一块巧克力,咬一半还有一半给你吃,但这并不能改变人依然是人狗依然是狗的现状,你吃了我舔了一半的巧克力依然还是狗。
但当乖官把卖身契给了小倩的时候,小倩从法律上身份就变了,是良民而不是奴才,是人而不是狗,可以说也就是这一刹那,小倩开始死心塌地甘愿给乖官做任何事。而那张靠身文书多少钱呢!上面也不过就六两银子,这张契约在别人手上,小倩穿金戴银也改变不了她只值六两的事实,这张契约在小倩自己手上,小倩无价。
这就是多五百年眼光的乖官和青藤先生女弟子颜清薇的区别。
“好了。”单赤霞狠狠瞪了单思南一眼,这臭小子,都十一岁了,还一副长不大的脾气,“喂马去,别在我跟前晃悠。”大头闻言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出去了。
旁边乖官就暗笑,怪不得贾宝玉的老爹看不惯儿子,这老爹跟儿子的父子关系果然没有妈妈和儿子的母子关系来得融洽啊!
单赤霞给郑老爹挑了主厢房,扶着他进去休息,小倩红肿着两只眼睛,四处找笤帚说要打扫,这宅子其实很干净,当初颜船主建造的时候是为了将来给女儿颜清薇的,他也是秀才出身,腹中还有点货色,这桃林和宅子颇有唐寅唐伯虎的感觉,每隔些时候,总有颜家的人来打扫。
如今这桃林换了主人,郑国蕃自然要改一改格调,拖着小倩找书房,“来来来,咱们先写一副对联。”
等小倩磨了墨,郑国蕃拽过纸来,舔饱毛笔,写下耳熟能详的一副对联:
桃花影落飞神剑。
碧海潮生按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