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肯跟郑国蕃出海的,大多都是家无恒产的破落军户,这些人祖上的田地早就给上官们吃干净了,其实就是佃户,只不过他们的副业比较强,作为水手、炮手,跟钟离钟将军剿匪能落点钱,跟小茂才出海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钱途么。不过,他们到底是军户,跟纯粹的农民还是有区别的,知道扶桑国是太祖爷当年订下的不征之国,跑到扶桑赚钱没问题,打扶桑人也没问题,但是,一人两百石,这五百多人,就是十万石的地盘,这在大明,相当于一个中等县一年的赋税,所以,大伙儿刚一听,每人两百石,心里头那个热乎,可仔细一想,却都有些犹豫了。
“小茂才容禀。”众人很快就在眼神中推举出一个平日里头人缘很好的家伙,这人三四十岁模样,一脸儿的忠厚老实,属于那种把手伸到别人口袋里面别人都不会怀疑他偷东西的相貌,他到也当仁不让,微微推辞了下,顿时就站了出来,到了乖官跟前,规规矩矩跪在他面前。
乖官就对他说道:“起来说话,我却是不喜欢别人跪的。”那人哪里肯依,茂才老爷抬举那是客气,自己真要把客气当福气,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小茂才星宿下凡,日后肯定高中进士金玉满堂的,小人怎敢。小人们有一些疑问,还想请教一下小茂才。”
略微皱了皱眉,不过乖官也没坚持,毕竟,这些人数代的军户,指望他们开阔眼界跟他们说什么人人平等,这未免是笑话,就看着他道:“你叫甚名字?有什么问题,一并说了就是。”
“小人姓曹,行三,大伙儿都叫小人曹三,略懂些术算记账,也识得些字,大伙儿瞧得起小人,平日里头要写点东西什么的就都爱找小人。”曹三说的规规矩矩,而且听起来似乎也不算个什么本事,可乖官却是略微愣了愣,要知道,识字在大明朝倒不算稀罕,关键是别人都请他代写,何况又说懂算术,这就表示,这人起码那也是一个账房先生的水平,若是跑出去打工,不说多,起码要比军户强十倍。
不过他随即也释然了,军户就是军户,祖祖辈辈都得是,抛弃军户身份的逃户抓到就是重刑,说白了,还是军户的身份耽搁了此人。
“小人就是想问一问,咱们这儿五百多人,每人两百石,这一下就是十万石还不止,在咱们大明,那也是一个中等县的一年赋税了,小茂才把这么一大块的地方给了小人们,这……算不算违反朝廷律法啊?”曹三小心翼翼地说到。
乖官闻言,心说这人肚子里头居然也有些货色,同时也有些感慨,这时候毕竟不是天启年、崇祯年,那时候天下已经崩乱,若是有田地分,哪里有人管合不合乎朝廷律法,可万历年……说白了,就是大家虽然日子苦点儿,但是还算有口饭吃,所以就有了这种纠结的心态,又高兴,又担心,万一这田地拿到手,到时候朝廷定咱们一个叛逆,这怎么办?
这就是用军户的短处了,毕竟大明两百年天下,虽然世上也有不公,但是大多数人自己首先是循规蹈矩的,若是那些海盗,听见有田地分,估计早兴高采烈说什么小茂才多子多孙多福多寿之类的话了,哪儿像是这些军户,明明眼神都透出绿光,都想拿,又有些怕。
这时候胡立涛沉下脸想呵斥这厮,乖官袖子下面伸手拦住了他,毕竟胡立涛是绿林出身,而这些军户说老实巴交或许不太合适,但这胆子么,恐怕还没那些海商大,因此,他就笑了笑,“曹三是罢你觉得像我,前途如何啊”
曹三略一犹豫,道:“小人也曾听闻,小茂才是12岁中的学,那真是天纵奇才,日后连中三元加官进爵想必不难的。”他本想说个公侯万代的,不过大明朝文官做公侯显然不现实,真恭喜一个文人公侯万代,实际上就是拐弯抹角说别人粗鲁不文,故此他用了个加官进爵。
乖官就笑了,然后绝口不提,换了话头说道:“如果你们不要,这么着罢每人五两银子的犒赏,你看如何?”
乖官毕竟是借来的势力,有些话,他不能明着说,总不能说,我一个前途无限的秀才都不怕,你们一群泥腿子怕个毛啊故此,他点了曹三一下,然后开出了五两银子的犒赏。
大明的物价,一两银子两石米,两百石相当与一百两银子,关键是,这给的不是米,而是出产大米的土地,每年都有两百石啊而五两银子,在大明也算一笔不小的犒赏了,毕竟,十两银子就够一个三口之家、还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三口之家一年所用,所以这的确不算少了。
可是,五两银子跟两百石的地比起来,那真是没法比,如果乖官一开始就说每人给五两,这些人肯定得高兴坏了,可出产两百石大米的土地变成了五两银子,这真叫人无法接受。
曹三果然愣住了,咽了口唾沫,就说:“小人能跟弟兄们商量一下么。”乖官大度地挥了挥手。曹三起身,倒退了三步,这才转身回到军户当中,五百多人围上来肯定不可能,几十个平日里头在众人当中比较有威信的人就立刻围了上去。
看这群军汉如此谨慎,胡立涛忍不住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没的货色,咱手底下可没这等货色。”这些人不是他的直属手下,都是八卫各个千户们家的,故此他有此一说。
乖官就低笑道:“胡家哥哥,你这话有失偏颇,毕竟这些军卫是我借来,他们有些犹豫那也是正常的。”实际上,他心里头也七上八下的,要知道,如果他连一帮泥腿子军户都搞不定,如何敢夸口搞士绅一体纳粮,士绅可比军户难搞多了。
旁边瑞恩斯坦一直没说话,毕竟他和胡立涛甚至那些军卫汉子们比起来算是外人,不过,乖官的赏厚,他早就心动了,忍不住就凑到跟前低声道:“尊敬的阁下,在欧罗巴,失去土地的农民遍地都是。”
乖官知道他的意思,不过,这个问题他暂时不考虑,这些军卫才是他目前最急于拉拢的,只要这些人拿了那两百石的土地,用大明的习俗来看,就成了他的下人,大明的农民为了躲避徭役,往往也喜欢把地送给某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这样一来,原本缴给朝廷的税就变成了交给自己的主子,好处是逃避掉了徭役,坏处就是,没有了人身自由成了别人的下人。
其实,这时候他是有些后悔的,原本他以为,自己学毛太祖分田到户,这些军户还不得趋之若鹜啊可惜,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似乎反而搞砸了事情,好像和这些人更加生分了。
“原来,不是一分田地农民们就泪流满面大喊还是xxx好啊”乖官忍不住自言自语,旁边胡立涛没挺清楚,“什么好?”
乖官笑笑说没什么,就看着那些军户们围在一起说话,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军户们把曹三围了起来,有些性子急躁的就直接问道,“曹老三,小茂才如何说的?”
曹三苦笑,“小茂才说了,如果大伙儿不要土地,就每人给五两银子。”
“什么?才五两?”那第一个张嘴问的汉子顿时就瞪起眼睛,“曹老三,不会是你私吞了罢”
“老曹不是那种人。”旁边就有人打圆场。
“我倒是想吞呢”曹三摊手,“我敢么?”
“那不行,俺们出海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钱么,小茂才这也太小气了。”有几个就愤愤,“五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有几个人就在人群里头说道:“你家打发叫花子要五两银子啊你要是在牛千户手底下,你一年能混上五两银子么?”这个是比较厚道的。
“要俺说,两百石土地都好,偏生你们胆子小,想吃热油饼还嫌烫嘴。”有个精瘦精瘦的汉子大声说道,此人姓季,就是乖官座舰上的旗兵,说话倒是也有些管用的。
有人听了这话自然不服气,就说:“季疯子,你这话说的,好像就你是条好汉。”
“俺季风自觉也算是条好汉的,反正,俺是要那两百石的地的,俺光棍一条,有了两百石的地,日后再娶个听话的婆娘,说不准,小茂才提拔俺,日后也能混个把总什么的。”这旗兵显然是打定了注意抱乖官的大腿,“你们想回去吃糠咽菜的,可别挡着俺的道。”
如果不远处的乖官听到他们如此吵吵嚷嚷没个准主意,说不准就要感叹,果然是,这句话在这个年代当真还是有用的。
季风这句话一说,本来还有些嘴硬的都沉默下来,跟小茂才出海不就是因为在卫上没好日子过么,百户千户们都肥了,瘦的是他们,这里头的汉子,一百个有九十九个都是光棍,连老婆都娶不上。
这时候曹老三就打圆场,“诸位,听我老曹一句话,大家都想想清楚,小茂才也说了,随我们,是要两百石的地,还是要五两银子……”
“老曹,你选哪个?”有人忍不住问他,显然,他平日威望人缘都不错。
曹三咬了咬后槽牙,他自觉也算有本事的,可在卫上,那真是苦日子,平日里头一丁点儿油花儿都见不着,有时候钟将军出海剿匪了,把千户们召集起来,这才能打一打牙祭混上顿猪肉,拼死拼活出去剿匪,回来以后千户老爷百户老爷们也不过赏一把铜钱了事。
说实话,这些军户汉子虽然日子比较辛苦,可跟扶桑的农民一比,还是幸福多了,但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的正常心态都是要和比自己强的去比,却绝不肯和比自己混的差的去比较的。
“我也要两百石的地。”曹老三豁出去了,“钟离钟将军不怕,小茂才也不怕,咱们怕啥,砍头不过碗大个疤,再则说了,大不了,咱们不回去就是了,树挪死,人挪活,有了这两百石的地,子子孙孙传下去,这辈子也算能交代了。”
众人闻言先是想了想,正所谓财帛动人心,两百石的土地诱惑实在大,就有人说道,可不就是了,在国外讨生活的多了去了,咱们从祖上开始为大明卖命卖了两百年了,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就是。”那旗兵季风这时候大声叫好,“谁自问回去能混上小旗的?如今跟了茂才老爷,一个人没死,就是按照平日里头的典放了一通炮,就能升官发财,这上哪儿找这般好事去?你们非要一个个哭丧个脸好像茂才老爷带你们造反似的,不就是抢了扶桑人一点儿地么,算个球囊啊”
几句极为煽动性的话一喊,众人心中的天平顿时就往乖官那边大幅度倾斜过去,就是嘛一个人没死,大家一起升官发财,这等好事哪儿找去,自己还不敢要,真是傻了。
“可是,万一朝廷到时候说俺们占了扶桑人的地不合祖宗规矩,扣俺们一个叛逆怎么办?”不管什么人群,肯定都会有胆小的。
“去他娘的祖宗规矩。”有人愤愤说,“张阁老搞一条鞭法,结果不收粮食改收银子了,原本缴纳的粮食如今还得被黑心的粮商刮两道皮,这难道也是祖宗规矩?俺姐姐原本嫁的一户人家,原本还算殷实,这些年一条鞭法搞下来,姐夫家日子也不太好过了,如果祖宗规矩让人越来越穷,老子就不要祖宗规矩了,胆小废话的滚蛋,老子打定主意了,日后就跟茂才老爷混饭吃了。”
众人一阵吵闹,有嗓门大的,声音自然传到了乖官耳中,他这才忍不住舒了一口气,看来,太祖的法子还是管用的。
众军户这顿纠结和吵嚷,也算是一种升华和脱胎换骨,这时候他们才算是忘记了自己原本那个背在身上两百年的身份,死心塌地跟乖官混饭吃。
既然打定了主意,曹三又作为代表去和乖官说话,不过,这次他走过来,走路的姿势却没有那么拘束了,毕竟,他们日后都是郑乖官的人了,以前叫做寄人篱下,如今却算半个主人了,这种心态,就好像女人没和男人上床之前千万般遮掩,上了床以后,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