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珠年方十七,作为南直隶名妓行之一,她并不像薛五儿那般名动公卿,意气飞扬,她的美很内敛,并且以文采出名,南京六部和翰林院多有和其j往者,刚上任的应天府尹王世贞亦慕其名,寻访过几次,互相作诗唱答往来,可谓诗书之友。swisen.
这几天她摒谢各种唱酬,专一在宅院内看曹鸳鸯送来的唱本,对其中故事深深着迷,真有一咏三叹之感,读到伧然处,忍不住翩然泪下。
要知道,乖官描写人神鬼妖爱恋故事,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冠绝当代的,就像是当初卖给大兴县德艺坊的《绣像足本倩女幽魂之聂小倩》,也不知道卖了多少本,把那位赵老店主赚得是盆满钵溢,乐开了怀,平日总要对人吹嘘自己慧眼识人,也只有他的侄赵浮沉暗底下忍不住撇嘴,心说当初人家国舅爷可是差一点让你三文钱打掉了。
不管如何说,乖官那个欲散人的名号,可说是闺少女们心中的偶像,这么说罢!只要乖官肯写,用他那欲散人的名头再去卖词话唱本,多了不说,几千两银肯定能卖的,这个价位,绝对是大明稿费高的文人。
而乖官被曹鸳鸯缠着没奈何所写的唱本,这书名可以称之为《绣像足本倩女幽魂之白狐》,开篇便写: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接着,便以上帝视角洋洋洒洒写了一个读书人和一支白狐的爱恋故事,并且其中加入读书人耳熟能详的山海经君国,这位衣冠带剑的君和读书人、白狐形成了纠葛的三角恋情,写的是缠绵悱恻,绝对是闺少女的杀手,你若看了不流泪,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女人。
这绝对是开大明之先河的,要知道,这个时代纵然有描写三角恋爱的,也都是一个男的有两个女喜欢,可却从未有人写过两个男喜欢一个女人的,即便那个女是妖,可是,这个套路绝对是打动女的不二法门,谁个少女不怀春身上学来的套路,在大明绝对也吃得开的。
毫无意外的,郝大家显然就陷进去了,这几日痴痴傻傻,哭哭笑笑,常常便以为自己便是书中那支白狐,nn得手底下名叫侍墨的丫鬟紧张得要死,忍不住埋怨曹大家,好端端的为何要给自家小姐nn这本激n怪的书来,把小姐都看傻掉了。
今儿一早,郝大家一起来,洗漱后就在院落亭内读书,她这院落内有一池活水,虽说小,胜在雅致,凉亭也小巧可爱,懒懒散散地坐在藤椅上捧着那本手抄本白狐,郝大家似乎有些魂飞天外,旁边三足香炉淡淡香气寥寥,虽然是盛夏,闻到那淡淡香气,便要觉得凉爽定心。
“小姐,这书有多好看啊!”那侍墨十四五岁,跟在郝文珠身边也三四年了,性格颇为娇痴,有着一双大大的杏核儿眼,“来来去去的瞧,都翻烂了,婢瞧了两眼,也没觉得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后世有哲人说“我要有一仆人,对我非常佩服,但也不甚了了我所做的到底是什么文章”,说白了,就是希望有个没文化的崇拜他,这道理,从古自今其实都如此,像是郝大家身边这丫鬟,名字到风雅,侍墨,可惜,再怎么侍nn笔墨,不会就是不会,不懂就是不懂,哪里能瞧得出这书直指人心,或者说,直指痴呆文妇心的泼天大文章。
郝文珠不搭理自己的丫鬟,只是幽幽叹气,忍不住就对写这唱本的欲散人好奇,这是怎样一个了解女的奇男啊?
她虽然是行大家,行事也极为理智,可是,性比较冷淡的她的确不大问外事,若不然,怎么也要听过欲散人就是当朝郑国舅的传闻的,至于那些和她诗歌酬唱的文人士,谁肯专门去说这个,岂不是落了咱们正经文人的面,十四岁的国舅能写出这般离奇曲折的唱本,咱们这等进士及第的科道官却写不出来。
这个时代写唱本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二十三岁中状元的升庵公不也写唱本么,要知道,杨慎在大明绰号戍仙,和坡仙苏轼在宋朝的地位差不多,戍仙都写唱本,那有什么丢人的。
故此,这郝文珠还真不知道,这个欲散人就是当朝郑国舅。
这郝大家一擅文辞,二擅歌舞,在歌舞上头的造诣颇深,若不然,当初曹鸳鸯也不至于乖官一说就想到白下郝文珠,而如今这唱本要编成歌舞,唱本乖官可以写,可是,这舞蹈,他可编不来,故此,曹鸳鸯就拜托郝文珠,要把其中舞蹈编出来,到时候千万不要落了咱们姐妹的面。
看的次数越多,郝文珠对书中人物感慨越多,慢慢的,一些舞蹈动作就在心中成型,不过,这些后需要一根贯穿始终的舞蹈主线,她还有些拿不准,今天在凉亭内闲坐,脑海中却是一幕幕舞姿翩翩,后下意识地起身,在凉亭内翩然起舞。
她一旦沉浸到舞蹈的世界中,对外界感官就要大大地消淡,这就像是后世说科学家在研究课题的时候你把他手上的面包换成腐ru也一样啃进嘴中却毫无知觉一般,正所谓,不疯魔不成佛。
她愈舞愈急,俨然就化身书中白狐,舞到后,其有所感,便似在情郎面前舞蹈的白狐,舞到深处凄然倒地……泯然青烟矣!
郝大家满面泪痕,这在后世演艺界,便叫做入戏太深,她好不容易从那种状态中醒转过来,一抬眼,就看见一张轮廓分明的俏脸,一怔之下,赶紧拿指腹擦拭眼泪,“五儿姐姐怎么来了,文文失礼了。”
薛五儿今日穿着大红色的蜀锦长裙,宛如一团火焰,这颜色若是别人穿了,必然要俗了,可穿在她身上,就如同花丛中耀眼的那朵玫瑰,怪不得能连续五年拿下南直隶花魁之,的确是有资本的。
若是平时,薛五儿肯定伸手去在郝文珠额头上拭一拭,说不准还要开玩笑来一句,“妹妹,莫不是想情郎了。”可是,今儿她的确没那个兴致,昨天那少年郎一剑斩断欲花骢的镜头一直盘桓在她脑海中,午夜辗转,梦中那少年执一宝剑,眼神如电,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那把剑,一下便刺入她体内,一下就把她从梦中惊醒了,随后,她很羞耻地现,湿漉漉一片……
套一句俗话,薛女侠用宝剑和弹弓把江南文士公卿们玩nn与指掌间,觉得这些都是些软弱如女般的男人,不值一顾,可乖官一剑斩断欲花骢,男性荷尔蒙刺激到她了。
说得白一些,就是薛女侠情了。
其实这也不稀奇,得不到的是好的,就像是文人认为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的道理一般,妓女也认为,花钱来送银的不如不花钱的,不花钱的不如要她们倒贴的,要她们倒贴的不如骂她们是贱货的。
这话或许粗俗,其实就是那个道理了,见惯了在身边奉承的文士,乖官那一剑,就像是雄狮心安理得吃了雌狮捕猎的猎物,然后吼叫两声,告诉领地内的所有动物,这儿爷们我说了算。
像是那位广陵名士6弼,这阵倒是和薛五走的很近,可惜,昨儿他表现的确不入五儿的眼,让他进了第五楼洗浴了一番,老鸨就很客气地请这位史馆撰修走人了,6弼也知道自己当时很丢人,垂头丧气离去,心里头未免把那个少年恨的要死。
那第五楼的老鸨名五娘,和薛五真是相映成趣,当年也是应天府红极一时的名妓,她今年亦不过三十四岁,和名妓马湘兰是同一时候的人物,当年被马湘兰压着一个头,直到马湘兰二十六岁隐居,随即,她也觉得没了马湘兰的妓者界再无可留恋的,也自脱其籍,也在那一年,收养了薛素素,买下了第五楼,当然,那时候不叫第五楼。
等几年后薛五扬名,成了南直隶妓者界之,这五娘未免也得意,心说你马湘兰当初处处压我一头,如今你这幽兰馆主人却还不抵我的弟。
但是,这情况在万历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今年,变了。这话要从王世贞入南都为应天府尹说起,王世贞和王稚登是好友,他做了应天府尹,自然要带擎好友,而王稚登何人?苏州大名士,还是文征明的学生,是马湘兰的相好儿,在今年春天的时候,王世贞邀请王稚登入南都,组织南屏社,王稚登虽然布衣,顿时成了整个江南文人领袖,连那些翰林院庶吉士见了也要弯腰行礼称稚登先生。
这就相当于后世总统下野,但是依然挂着党主席的名头,你在台上的总统看见主席也要行礼,大抵就这么个意思,这时候文人的势力可见一斑。
当年幽兰馆主人马湘兰和王稚登的故事闹得天下皆知,后来王稚登因为与内老徐阶不合,愤然辞官,自称山人,意思就是说,老再也不当官了,但是大明的文人即便不当官,也是能够影响朝政的,像是王稚登,曾经给嘉靖年的内老袁炜做幕僚,又做过秘校书,虽然后来被老徐阶赶出了北京,可是在江南,依然声名甚大,再说,他还是如今的次辅申时行的同乡,这在明代可是乡党,三大铁关系之一。
这么一来,第五楼的五娘可就郁闷了,王稚登初到南京,马湘兰就组织了一场浩大的诗会,前来捧场的士络绎不绝,名妓行的数字是要用船来拉而不是一个个去数,可想而知幽兰馆主人的号召力,连续五年南直隶行第一的薛五儿也不得不前去为前辈马湘兰捧场,这让五娘情何以堪。
按说,三十多岁的名妓,那真是老菜皮了,可在大明,妓是一种文化,到了一定的境界,别说三十多岁,五十多岁依然人脉旺盛也不稀奇。
故此这五娘从春天以来,一直添堵得慌,昨儿乖官一剑斩了欲花骢的马头,那6弼惊声尖叫,未免让五娘心里头不痛,说白了,就是那种我为什么没碰上个好男人的幽怨,像是6弼,虽然也是名士,可是跟师从文征明的王稚登一比,顿时要逊色多了,加上表现不佳,故此五娘觉得,素素啊!傻女儿,这等男人赶紧的,赶走拉倒,找男人哪怕老些丑些,这都不要紧,但关键是要名气大,就像是王稚登那般。
这时候王稚登已经四十七岁了,的确是老男人一个,可大明不讲究这个,八十郎十八娘的都不稀奇,关键是要名气大,在五娘看来,像是王世贞,就不错,应天府尹,虽然的确老了些,五十五了,好能把王稚登抢过来,替老娘我出一口恶气。
可薛五薛女侠这会却是听不进五娘的话,就跑到郝文珠的院来散心,郝文珠也在第五楼挂籍,是第五楼的红牌,和薛五姐妹相称。
她看着泪流满面的郝文珠,出乎意料地没像是平日那般开玩笑,而是幽幽叹气,拉起郝文珠的手就说:“文文妹妹,陪姐姐我喝酒,可好么!”
郝文珠略一犹豫,就点了点头,薛五就笑了起来,一边拽着她手坐下,一边叫自己的贴身丫鬟,“三七,点儿,把酒拿过来。”
两人就在凉亭内品起酒来,旁边青烟寥寥,院内有蝉鸣叫,倒是颇有些意境。
“妹妹,我昨儿碰到一个少年郎,一剑把我那匹欲花骢斩了……”喝了几杯酒,薛五脸颊酡红,美艳不可方物,樱唇轻启,就把昨儿的事情说了,旁边那丫鬟三七听了,这时候都还有些惊悸,似乎那雷霆霹雳一般的一剑还在眼前一般,“小姐,可别再说了,婢当时都吓傻了,那家伙肯定是哪家勋戚贵胄弟,自小学武的,说不准还真杀过人……”
这边正说着,院外面传来一声娇嫩的笑声,“文文,我可是把真人给你带来了。”说话间,曹大家拽着郑乖官走进园。
那薛五儿的丫鬟三七瞧见乖官,啊的一声惊叫,吓得是魂飞魄散,手上的酒壶啪一声就甩落在地上,嘴唇颤抖着,颤声儿道:“小……小姐,那杀神……杀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