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说来,世间万物都是被驯服的产物,森林狼化作狗,狮虎化作猫,连人类都是被秩序归拢好,返还给世界的奴隶。
所以当我从饱含希望,到慢慢平静,最后在盛夏,一人坐在熟悉的饮品店中,仰视电视屏幕上我那幅《田野间的少年》由别人抻开,获得奖项时,我竟然无比冷静,甚至还记得拿空掉的玻璃瓶去前台兑换硬币。
推开门,风铃叮铃,我走得很快,撞到人也不知道停下,汗水滴进眼睛,又疼又烫。
直到夜幕降临,累到再无法思考,我才一身狼狈回到别墅,野兽的嘴巴里,一头栽进床。
世界对我很残酷,美梦也不让我做,反反复复是周笙获奖时的笑,你看,他多狠啊,不是小晴也不是周一,不是这两个我心底仍存善意的老友,而是我的死对头周笙。
毒蛇吐出最致命的毒液,恶狠狠击碎我幼稚的梦。
真不愧是他。
于是我委屈地哭了,没出声,一股股泪没入鬓角,朦胧中,有人叹息,轻柔地搂住我汗湿的身躯,吻去我热腾腾脸颊上的泪。
原来往日周朗与我斡旋,都留有余地,有人比他狠,一箭就钉住我最灵活的双腿,不再被纵容的猎物,该如何逃脱呢。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时刻处于紧绷,十指啃遍,又红又肿,被偶尔代替阿尔曼先生教我作画的兄长看见,指腹按压在我的虎口,执起来。
视线斜下,画笔甩落的黄色颜料沾在纯白裙角,宛如簇簇阳光,被高抬的指尖不期然落下一个吻。
他说:“这是在惩罚你,还是惩罚我?”
我失去辩驳的力气。
从这座专门购置来学画的别墅二楼望下去,树木葱茏,阳光斑驳,花圃中盛开的不是什么名贵花草,是我一时兴起撒下的不知名花种,现在被精心灌溉,灿烂绽放。
我几乎是有点好笑地扭头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哪怕是个小偷,也有明确的目标,珠宝抑或性命,请你不要再做聪明人的把戏,给愚钝的我一个明示。
这个高大俊美的男人笑了笑,蹲下身,万千华光扑在那张仰视我的,玉般的面孔,棕色的瞳孔更浅了,他一错不错地看着我,说出让我为之绝望的答案:“我要你的心。”
我拍手大笑,要宠物的心做什么呢,要便拿去吧,说着抄起窗台上,原本作以剪花枝的剪刀,豁地刺向胸口。
颜料盘翻了一身,还有不曾出现的朱红,也滴滴拉拉溅落,熟悉的场景,那个雨天,好像也有一个,我无比敬爱的人为我挡住伤害,可如今,却是他逼得我如此痛苦。
跌坐在地,看他平静无波地将剪刀从掌心拔出,鲜血和颜料把我弄得不能更脏,我大声哭起来。
我哪里是哭我不值一提的悲惨命运呢,我是哭如春雨般滋润过我枯萎心灵的兄长,一点不剩地消逝了。
男人细微颤抖着,用干净的手掌,擦拭我的泪:“不就是一条裙子吗,别哭了。”
我张口咬住他的掌。
这两副躯体真是伤痕累累,自纠缠在一起,就没有安生过,非要痛一痛才舒爽。
“我很疼呐,希希,”他又要惩戒不听话的宠物了,“跟我一起去小笙的庆功宴吧。”
一场公一场私,对公的已然登报,我抽来报纸,撕得稀碎,撒在他脚边,他只是望着我笑。
是啊,我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呢,况且他目前还得好生养着我,等一场好戏呢。
阔气的大厅中央,田野间的阿森高高悬挂,像深陷泥潭的神明,我无力挽救,周笙立在下方,囊中之物般为来客介绍这位少年的来源。
或许命运此刻已悄悄暗示,愚钝的我,当下却只顾生气。
其实也算不上太生气,至少周笙来我面前耀武扬威,将我羞辱了个透,我还是很冷静。
“画得勉强还像个样子,吃穿周家的,也该为周家做点贡献,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可怜的,我当初就叫你别太嚣张,堂哥会替我报仇,哼,你啊,就是个贱丫头。”
如果不是为了斩断我逃离的心思,以及给我一个警示,会轮得到她?
喝下香槟,我把杯子往地下一丢,“啪”一响,我说:“我的就是我的,你抢不来。”
我在嘴硬,因为你瞧,我的阿森不就被她抢去了。
周一小晴不出意外也出现了,真是好久不见,他们给周笙送了礼物,与大多数人一样,艳羡地盯着那幅画。
他们往我这暗处看了一眼,眼神中包含了什么,我很清楚。
笔触是一个人的灵魂。
这与我之前诓骗他们说是兄长所出的生日礼物,太像了。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我,我没有缩回去,又昂首喝了一口酒,这要得益于周朗对我的栽培,我真快要成千杯不醉了。
他没有阻止我,问我:“你听小笙说了吗,这画中人是她前段时间去采风碰到的。”
“咳咳。”我被呛到,一口酒全喷出,淋湿下巴,抽手擦掉,嗓子里像着火,一双手替我抚平背脊,一边抚一边凑近,几乎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与我咬耳。
“希希知道这人是谁吗?”
我觉得有一股阴冷的风吹过,蛇般爬上我的小腿,在他面前我太稚嫩了,没有豁地起身,是我最大的克制,我的目光钉在画上,艰难吐言:“是临摹,我也不知道是谁。”
他闷声笑,一颗恶毒戏弄的心,在腔子里蹦蹦跳,叫人恨死。
他不再追究来历,退回去,端坐沙发,斯文的金丝眼镜折射远处的光,我看不清他的眼,嘴角倒是弯着。
藏着月亮的夜幕被懦弱的我掀开一角,就又放下了。
有在意之人的人,最是脆弱,我晓得,兄长没有周朗那么好糊弄,若是给他知道我的秘密,我是真正翻不了身。
喝了那么多酒,周身反而凉下来,一直凉到心间,我提出要出门走走,他叮嘱我小心安全,不认得路了,可以电话给他。
温小姐也来了,车子停在门口,我当真不愿意提起精神来应付谁,所以就从屋子后面绕行,不期然,碰到一个人。
高高的越野车从身后驶来,我低头自觉向右靠拢,它不行,反而停下,车窗摇下,露出男人的面庞。
“小希?”他跳下来,我仰面看他,他的表情有些错愕,慌手慌脚递来纸巾:“怎么哭了?”
我摸摸脸,是眼泪,大概是刚刚被酒呛的,擦了擦泪,我唤他:“表哥。”
我与宋抑坐到街边长椅,都没说话,他还穿着制服,不用问也是刚下班,而我呢,一脸泪,他这样的钢铁直男怎么好问。
于是,长久地陷入夏季的热风。
忽而,一只大掌似乎犹豫很久,轻轻揉了揉我的发顶:“别哭了。”
我撇头看他,那慈父的模样将我吓了一跳。
他一笑,又不言语了。
我的恐惧被高温融化,吸吸鼻子,问他怎么在这儿。
他说他就住这里。
哦。
又没话了。
“为什么哭?”
宋抑与我是表亲,眉眼间和我有叁分相似,甚至和妈还有几分相像,望着这张脸,我幽幽叹了口气,我说:“被狗抢了我心爱的肉包子。”
其实上次我们是不欢而散。
“比我好,我不仅没有肉包子,还无缘无故被狗咬了一口。”
简直是两个苦中作乐的小可怜。
交集不深,用不着说太多,一块儿吹吹风就好,倒是我脑袋里,一直回闪那时他对我说的话。
人是十分肤浅无知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老祖宗都摆在我面前了,我还执迷不悟,像墙头草,一会儿信这个人,一会儿信那个人。
好一会儿,我深吸一口气。
“表哥,当初……”
“希希,”街角走来一人,影子又暗又深,真怕走进去就被他吞了,他停在不远处,朝我笑,“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