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纷纷附和:“可不是,不止城外查得严,城里也查,只要是独自出行的人,都会被抓进地牢关起来!”
“这种天气进了地牢,一晚上过去就冻僵了!”
另一个胡商冷笑了几声,道:“他们查得这么严,还不是为了敲诈勒索!”
瑶英心中一动,凑近了些,听商人们交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毕娑引开了大批杀手,沿途的兵卒并没有停止搜查过路商队行人,虽说他们很可能真如胡商说的那样,只是以搜查为借口勒索胡商,讨要好处,他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瑶英退回坐骑旁,和身边的昙摩罗伽对视一眼。
“这些兵卒应该是冲着将军来的,我听那些商人描述的凶犯和将军差不多。”
瑶英小声说。
王庭发出一道诏令抓捕凶犯,不敢明目张胆道出苏丹古最显眼的特征,只说了身形和年岁,和苏丹古相差无几。
“虽说这些人不是将军的对手,我们还是别和他们起冲突,免得毕娑那边出什么状况。”瑶英低头,从锦袋里翻出几张盖了印戳的羊皮纸,“这是商队老齐办的过所文书,我们可以假装成商人进城。”
这几张羊皮纸她从王庭带到高昌,又从高昌带回来,就是为这种时候准备的。
“将军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瑶英问。
昙摩罗伽朝她点点头。
若是他一个人,他可以等天黑再进城,现在身边带着她,不宜冒险。
在胡商们的骂骂咧咧声中,队伍慢慢移动,终于轮到瑶英和昙摩罗伽入城。
“我叫阿克巴彦,从羊马城过来的。”
瑶英递上羊皮纸,自然而然地勾住身边昙摩罗伽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他是我郎君。”
昙摩罗伽眸光微微一闪。
瑶英感觉到他的诧异,一愣,抬头和他四目相接,他刚才没听明白吗?她说的主意就是假扮成一对贩卖毡毯的夫妻呀!
昙摩罗伽移开了视线。
几个兵卒看完羊皮纸,态度立刻变得客气了很多,不过还是像模像样检查马背上的毡毯布袋。
瑶英递上一小袋波斯银币。
兵卒接了袋子掂了掂,满脸是笑,立刻放行。
瑶英谢过兵卒,拉着昙摩罗伽进城。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看一眼她勾在自己臂上的手,没有说什么。
两人进了城门,迎面正好有支队伍要出城,几个豪奴抬着一顶轿子走了出来,周围健仆簇拥,软帘被风吹起,一张清秀面孔一闪而过。
瑶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浑身僵直。
朱绿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长安吗?
队伍从瑶英眼前走过。
第92章 生辰
瑶英挽着昙摩罗伽的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夹杂着飞雪的寒风扑在脸上,虽然隔了层面纱, 脸颊依旧被吹得冰凉。
她不怕朱绿芸。
以尉迟氏、杨氏为首的河陇遗民已经和她建立盟约, 他们信任她,不仅仅看重她魏朝公主的身份, 还因为他们想讨好昙摩罗伽。朱绿芸是前朝公主,没办法招揽大批兵马,不了解各个部族之间的矛盾纠葛, 不管她出现在此地的目的是什么,尉迟达摩不会被她鼓动。
朱绿芸不足为惧。
瑶英怕的人是李玄贞。
朱绿芸出现在距长安万里之遥的域外之地,书中李玄贞可以为她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痴狂举动,发现她来了王庭,肯定会抛下一切追过来。
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 这两人总能化险为夷。
不幸被牵连进去的人就不一样了。
和他们扯到一起, 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瑶英和李仲虔这些年之所以过得这么艰难, 就是因为李德和李玄贞的迁怒。唐氏死了,在父子俩看来,所有人都要为唐氏陪葬, 不管他们无不无辜。
谢无量死后,瑶英和李仲虔、谢满愿本可以回荆南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 李德不允许, 李玄贞也不肯放过他们。
即使李仲虔不争,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李仲虔没有争,他浑浑噩噩, 浪荡不羁——瑶英明白,他不争是因为知道一旦争了只会死得更快,他不想连累她和谢满愿。
他以为他死了一切都能结束,殊不知在李德眼里,他们是他的儿女,他的臣子,注定要一辈子被他压榨利用,直到一点渣都不剩。
谢家为他满门战死,李德也不过是感叹一句忠义而已。
帝王无情,没有情理可言。
瑶英很清楚,假如她能平安回到中原,和李仲虔团聚,兄妹俩还必须面对李德父子,这一次她和李仲虔不会以忍让来换取生机。
在那之前,她得先和李仲虔团聚。
可是现在朱绿芸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忽然出现在她眼前,李玄贞想必也不远了。
李仲虔现在到哪里了?他知道她在王庭吗?
他要是碰到李玄贞,会不会有危险?
一种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瑶英身上冰凉,心尖轻颤。
耳畔飘来一阵阵悠扬的驼铃声,混杂着胡语、突厥语、波斯语、粟特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临街的土墙里热气腾腾,高鼻深目的胡人掀开一张巨大炉盖,手中铁钳探进烧得艳红的炉膛中,飞快勾出一张张热气腾腾的馕饼,不一会儿,足足有成年男子一臂长的馕饼堆摞如山包。
刚出炉的薄馕饼香气四溢。
瑶英回过神,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食肆门前盯着薄饼看,摇了摇头,抬起脸,看向昙摩罗伽,正想说几句俏皮话,目光和他的对上,微微一怔。
他罩着浅色头巾,露出的一双碧眸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能看透她的所有忧惧。
注视她的目光清清淡淡,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望着昙摩罗伽,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俏皮话全都咽了回去,轻声说:“将军,我刚才看到一个在中原认识的人。”
说完,补充一句,“我不想看到她……不过看到了也好,早一点知道她出现在王庭,我能早些提防她和太子。”
理清思路,瑶英轻轻吐了一口气,挺了挺微隆的胸,重新打起精神,方才眉宇间突然浮起的忧愁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松开挽着昙摩罗伽的手,快步走到食肆前,买了几张洒了芝麻的薄馕饼。
吃饱了才有力气盘算应对之法。
昙摩罗伽站在原地,凝视瑶英纤瘦的背影。
瑶英买好了饼,回到罗伽身边,没分饼给他。两人去了市坊一家驿舍,用的还是阿克巴彦的身份,却被告知通常不会满客的驿舍已经住满了。
换了一家,也客满了,连地窖都住了商人。
接连换了好几家驿舍后仍然一无所获,瑶英忍不住问昙摩罗伽:“王庭最近有什么节日么?”
昙摩罗伽摇摇头。
旁边一个胡商也没找到住的地方,经过他们身边,闻言,咧嘴大笑,问:“你们不是王庭人吧?”
瑶英回道:“我和郎君是从羊马城来的。”
羊马城是汉人聚居地,以前是屯兵牧羊牧马的地方。
胡商笑着道:“难怪你们不知道,下个月月初是佛子的生辰,为了能赶在生辰前去圣城瞻仰佛子,方圆几百里的人都在往王庭赶,这几天人还不算多,等天气暖和点,大道上全是去圣城参拜礼佛的信众!那时候才叫热闹,城里都挤不下,很多人背着毡毯上路,累了就在路边睡。”
瑶英一脸愕然,抬头看一眼昙摩罗伽,他在王庭长大,居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日子?
昙摩罗伽眉头轻拧。
瑶英扭头继续和胡商打听。
她穿了好几层皮袄,仍旧能看得出身姿纤秾合度,双眸修长妩媚,一望而知是个年轻貌美的女郎,说话又客气,声音清甜,胡商很乐意在她面前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知无不言。
瑶英和胡商攀谈一阵,心中一动,假装不经意地问:“我刚才在城门看到北戎人,他们抬着一顶很气派的轿子,他们也是去圣城拜佛的?”
护送朱绿芸的兵卒满头辫发,腰佩弯刀,穿着看起来是北戎服饰。
胡商点点头:“你说的肯定是北戎公主。”
瑶英嘴角抽了抽:朱绿芸怎么又变成北戎公主了?
胡商得意地捻了捻胡须,接着卖弄:“北戎的瓦罕可汗被我们佛子吓破了胆,听说佛子的生辰快到了,派遣使团为佛子送来贺礼,那位北戎公主和使团一起来的,据说是可汗从中土汉地接来的一位公主……”
说到这里,他轻咳几声,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暧昧起来,“这位北戎公主和佛子的文昭公主一样,也是汉女。”
汉女两个字咬字格外重。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瑶英眼皮一跳,想起在高昌听到的那些传言,没来由一阵心虚,赶紧岔开话题,和胡商谈笑几句,拉着昙摩罗伽离开。
半个时辰后,瑶英总算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驿舍,立马找伙计要了一罐清水,滤干净,架在房中炉上煮开,又托伙计买了几张没有涂抹油脂馅料的圆形厚馕饼,盛在碟子里,递给昙摩罗伽。
“将军,你用些饭食,好好休息。”
这是瑶英从缘觉那里学来的,她记得他的口味。
昙摩罗伽没有坐下,看瑶英忙来忙去,视线落到她左手手背上,示意她伸手。
瑶英把手伸过去。
昙摩罗伽轻轻摘下她的皮手套,印子看起来颜色变淡了点,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就着清水为她擦洗伤口,拭干水珠,重新给她涂上药,戴好皮手套。
“公主歇着罢。”
他语气冷淡,面无表情,刚才为瑶英涂抹药膏的动作却非常轻柔,纤长手指拂过她手背时,刻意收了力道。
这会儿他越冷淡,越衬得方才他有多温柔。
像冰块里蓄了一汪春水。
瑶英心里跳了几下,疑惑地看昙摩罗伽几眼,喔了一声,挪到火炉对面,盘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