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家兴风作浪第三天,大量农人恐慌,弃田而逃,逃入小型世家中,做了浮户——哪怕要交租子,也总比被朝廷强制迁去开荒好。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四天,不知道是谁散播了少农便少税,少税则会向每一户加重税的谣言,才经历过隋末乱世,米价甚至遥遥直达七百五十文一升米的地步,若税收再重,无法存活。有不少暴徒趁乱行凶,导致很多人都不敢出门。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五天,唐皇李世民下罪己诏。

    小世家兴风作浪第六天,五姓七望动了,不是接收浮户,是不约而同压着家族里一些偷偷收了浮户,或者给乱象推波助澜的子弟,进宫去向李世民赔罪。特意营造一种皇帝投之以李道歉,世家报之以桃的假象。大唐百姓恐慌的氛围得以减轻——他们朴实地想,皇帝都肯道歉了,或许情形不是那么严重。而搞事的小世家,从五姓七望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到不对,这时,轮到他们惶惶不安了。

    今天,是小世家兴风作浪第七天。

    一匹五百里加急的快马,终于从三千里外的河北冲到了长安。

    进了皇城,得到帝王行踪,带来消息的臣属转而奔向滋味楼,行礼在李世民面前。

    驿兵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狠狠换一口气,才道:“禀告陛下,河北发生旱灾。”

    李世民望向山鬼,山鬼很随意地抬眼与他对视,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李世民心里定身,对那驿兵道:“你且上前来……”

    *

    旱灾的消息一阵风般传来长安,又在李世民放纵之下,吹向大江南北。

    无数世家家中摔了茶碗,嗓音颤颤:“河北?旱灾?”

    旱灾不是两三天内就出现的,而是经过数月的无雨,某一天突然有人发现,井里打不出水了。

    这就没给某些世家反应的时间,直接被“天降”旱灾打懵了。

    如果河北有旱灾,李世民不让百姓在河北播种,这全然是利民的大好事啊!

    就在小型世家懵逼之时,一股新的传言涌起。

    “你们听懂了陛下下达的罪己诏意思了吗?诏书里说,天狗食日罪过在他,罪在窥伺天机,引来上天惩罚,百姓为此惧怕,吓到百姓才是他的过错。之前我们以为这是陛下在避重就轻,现在看来,都是大实话!”

    被人“点醒”后,人们都恍然醒悟过来。

    提前得知旱灾,把农人迁走,这不就是窥伺天机吗?

    天机泄露,老天不高兴,用天狗吃太阳警告天子,不就是陛下在罪己诏里述说的内容吗!

    这原来是真的!陛下没有对他们撒谎!而且,能联系到上天,窥探天机,陛下果然是天子!

    在籍的百姓情绪激动起来,而在煽动之下,舍弃田地,并入世家、地主户下,成为浮户的农人,面上血色尽褪。

    他们不停打听:“河北真的大旱了吗?”

    而每一次,都得到同一个答案。

    蹲在田埂上的农人相互间交流着从市集里听到的消息,所有人都说,河北大旱,所有人也在说——

    “那是山之神女告知陛下的消息。”

    “山之神女,就是山神咧,听说也可以称祂为山鬼,咱们陛下有人君之相,祂看出这点,专程从山林里降临人间。”

    “祂刚来,送给陛下的第一份大礼,就是为他透露了一整年的灾情。”

    农人转述着市集里的人散播的话,那些人就好像在现场看到似的,言之凿凿地说:“山鬼当时问咱们陛下,问他要人间富贵还是长命百岁,你们猜,陛下怎么说的?”

    另外一位农人粗嗓子复述捧哏的话,“陛下怎么说的?”

    “咱们陛下说,比起富贵,比起长生,他更想知道今年有没有灾情,百姓能不能过得好,他说他是船,百姓是水,是水浮起了船,是船需要水,而不是水需要船。”

    有没去市集的农人听见这话,脸上一片空白,仿佛没有想到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会这么说。

    如果市集的人说的是文言文,说的是“君不负民,民不负君”,他们是没有感觉的,但是,这里是江南道,这里的人都见过水,也见过船,语言里表达的含义,他们能够听得懂。

    “然后,那山鬼说,这是天机,天机你们知道吧?泄露天机,要天打雷劈的!”

    “啊呀!”

    有农人跌倒在地,光是想想雷云密布在空中,雷蛇吐着信,电光“咻”地耀亮乌漆麻黑的天,便已抱起脑袋,吓得浑身打颤。

    “然后呢然后呢!”也有大胆的追问,“陛下怎么回应?”

    “陛下请山鬼告知他今年的灾难有什么,还说,让雷来劈他吧,不要用天灾来伤害他任何一名百姓!”

    农人震惊了。

    农人庆幸了。

    还有农人蹲在田埂上,天气很晴朗,然而他脸上简直像要下雨一样。

    呢喃自语:“这可怎么办……”

    他是睦寿翁氏的佃户,被人煽动着,稀里糊涂入了翁氏的家籍。

    他怕啊!

    他怕以后某一天也被迫扔下土地,去往偏远的地方开荒,人离乡贱!人离乡贱!

    而且,这举措还让老天不喜,天狗吃了太阳!所以,他害怕了,他跑了,昨天亲手把自己的户籍并入世家之中,租子不轻,但辛苦劳作多一点也能活,可,今天就告诉他,原来陛下受天谴是为了他们这些百姓?为了让灾年的百姓不会白白播种拔草,哪怕受到他们误解,也要让人去没有灾的地方开荒!

    他还给开荒的人免了今岁的税!

    这真是个好皇帝,可惜他没有那个福气享受了……

    这农人想到进了世家就出不来的户籍,捂着脸,泪水顺着沟壑滚下来。

    江南道,睦寿翁氏。

    大宅中,翁家三郎翁蕊气急败坏,“这李二原来还藏着那么一手,他早就知道河北有旱灾才迁移那些泥腿子的,他就等着我们按耐不住出手呢!”

    翁家家主的养气功夫也没到家,此时脸上亦是冒起怒容,“我们被算计了。不过,问题不大,他李二怎么敢动我们,我们可是世家,他自己也是关陇世家出来的,随便拿几个旁支的人,推出去给他个交代就是了,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他不傻,肯定会顺坡下驴!”

    翁家三郎也点了点头,并不太担心这事能对他们睦寿翁氏造成什么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李世民还敢对世家下手?五姓七望能眼睁睁瞧着?

    翁家三郎还可惜地说:“这次旱灾居然让李二提前知晓,把泥腿子都迁走了。不然,大旱出现,他们没有收成,就要买米买粮,江南粮食多,运到灾地,还能大赚一笔。”

    翁家家主斥他:“眼皮子浅,掉钱眼里了?睦寿翁氏要的是名声。我们开仓放粮赚名声,混不下去的泥腿子会卖儿卖女,将一家子都卖出去,听到睦寿翁氏的好名声,自然会过来投入翁氏家籍,给翁氏当佃户,种田地,供粮食,翻宅建屋,有什么脏的累的活都可以让他们干。”

    ——比如,盖房、筑墙。并入他们的家籍里,就算佃户只该负责种田交租,他们强令这些泥腿子去做,泥腿子还能反抗不成?

    盖房的雇佣工资?属于自己户籍里的人,当然是让他们白干活啦!

    翁家三郎叹息:“可惜,灾年分明最能捞浮户,被那李二搅没了。现在还得吐一些出去,堵住他的嘴。”

    第162章 星星之火

    萧瑀——就是那个被李世民夸“疾风知劲草, 板荡识诚臣”的萧瑀带着自己的任务来到江南道。

    江南并未遭受旱灾,这两日还下了场雨,道路泥泞, 大半马蹄踏入泥浆里,“扑——”地飞溅。萧瑀昼夜不歇地赶路, 身上满是汗水与尘土,骨头疲惫不堪。

    “再快些——”他沙着嗓子, 回头对身后侍从吩咐,“前面就是睦州了, 睦寿翁氏近在眼前!”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从长安到睦州也花了整整十四日,倘若这是去调查浮户, 恐怕早就被隐藏干净了。

    萧瑀庆幸, 幸好在之前陛下就调查好了,他只需要拿着指令去调兵,把睦寿翁氏抄家就行。

    依唐律——

    指斥乘舆, 即言语指向皇帝的犯罪, 情理切害者, 斩!

    萧瑀主要负责这睦寿翁氏,其他一些被抓住尾巴的世家,由别路人马负责。

    到了睦州, 萧瑀前去调兵,却发现睦州刺史脸色古怪, “少师若是想要捉拿睦寿翁氏,就不必了。”

    萧瑀立刻想到官官相护方面去, 脑子那根弦“砰”地响动一下, 面上却不动声色, 问:“哦?为何不必?”

    “那睦寿翁氏,被家中佃户反了。”

    “什么?反了?!”

    “少师莫慌,他们只是反了主家,如今一个个主动入了大牢,等着朝廷发落,如今端看少师是罚是放了。”

    睦州刺史迟疑一下,还是违背自己做官的准则,没有独善其身,“少师,那些佃户没有想反朝廷的心思,他们正是听闻了陛下的爱民之举,方才孤掷一注——若不是那翁氏逼迫,他们也想安分过日子。”

    睦州刺史说着说着,眼神逐渐迷离,没有焦点的目光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五日前的那个夜晚——

    火把在一道道巷内高举,一开始是零星的火点,渐渐,星星之火越来越多,它们汇聚成了一片火洋,噼啪的炸裂声中,点燃了翁氏的家宅。

    那些世家往日看不起的佃户,奋力将火把掷向房屋,火焰烧红半边天。

    *

    事态发生改变源于翁家三郎的一时兴起。

    翁家三郎脾气不好,动辄打骂奴婢,是家里下人最怕碰到的主家。因着河北大旱一事,他已经接连好几天没好脸色了,房中奴婢战战兢兢,出入踮着脚,生怕引起他注意。

    芍药儿是翁家的洒扫女婢,名字也是翁家给她改的,父兄皆为翁家佃户,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便在今日,已攒够钱将卖身为奴的芍药儿赎了出来。

    离开翁家,她就不用时刻心惊胆战,害怕自己被哪位郎君看上,拉到床上,又或者,惹哪位主子不顺心,将她拖下去打得皮开肉绽。

    想到能离开翁家,芍药儿把包袱放在水桶边,掬起一捧冷水浇在脸上,拍拍面颊,没忍住露出一个笑容。

    就像雨后芍药绽放,娇艳欲滴,看得翁家三郎眼都直了。

    ……

    芍药儿的父兄等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等到她归家,直到第二日清晨,一具饱受折辱的尸体,被人随便丢进污桶里,准备运出城。亏得倒污桶的人和芍药儿家人熟识,这才让他们有机会将尸体带回去掩埋。

    芍药儿死亡没过两日,翁家又有别的郎君随意打死了一名下人,这种事情其实在往常都不能算是事儿,指望世家把奴仆当人看,倒不如指望老虎突然想吃素。唯有死者的家属会默默垂泪,将死者尸体带走,忍下此事,继续给主家做活。

    但是,翁家没有发现,随着罪己诏的传言散发,佃户间一股暗流开始涌动了。

    “你们知道山神吗?”

    “山神?”

    “这山神,就是陛下背后的神祇,唤为山鬼,为山之神女。”

    “什么!陛下身后真的有神仙!你没骗我吧,这可是神仙!”

    “当然是真的,神仙还在长安开了一家酒楼,长安的人都知道这事。”

    “神仙居然还要给人做菜啊!”

    “正是因为祂是神仙,才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

    他们是只能当农人,只能当工人,而山鬼不一样,祂想做菜就做菜,想种田就种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况,祂的酒楼十贯钱一道菜,纵使皇帝来了,祂不想下厨,让普通厨子做菜,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