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图倏地拉近,象征睢阳城的那个点发出苍白的光。

    这一变,带来七月睢阳的暑气,将滋味楼中火锅的温度滚烫成了岩浆,热风飞旋,卷起战场的肃杀,扑打向贞观君臣的脸面。他们眼底倒映着守城人摩擦在干燥地面上的靴子,那声声嘎吱响动,像极了摇摇欲坠的大唐。

    将士们守在城头,城下是数十倍的敌人,黑麻麻的一片汹涌向城池,凶残若行军蚁群。

    但是,他们守住了。

    六千人,守十三万人,守住了。

    没有任何援兵,与叛军前后交战四百余次,斩敌将数百名,杀叛军十二万。

    本该是让贞观君臣振奋的一幕,他们却笑不出来。睢阳是孤城,大唐此刻衰弱不堪,无法提供任何援助,其中就有粮草。粮食不足,睢阳的将士一天只有一勺米,上了墙头,浴血奋战,下了高墙,落到他们手里的食物,就仅是一勺米,米吃不饱,就刨木皮,就煮纸张。

    城中不少士兵饿死。仅剩千余人。他们捕雀挖鼠,煮战袍,煮弓|弩,战马也吃了,吃了一切能吃的东西。

    此时,是八月。

    一行文字出现在观战人的眼前,十月初九,方为睢阳之战终结。

    “十月初九,十月初九……”李世民喉口隐隐有些发堵,“两个月,他们要怎么守?”

    怎么守呢?粮草没了,能吃的都吃完了,也就只有……

    云遮住太阳,一片阴影落在这座城池上,孔颖达等人脸色煞白得可怕,嘴唇翕动,似乎有什么字眼要吐出,却又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他们的咽喉。

    谁也不敢说出那些词语,那些惨绝人寰的场景……

    “应该不会吧……”房玄龄说着 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然而,事情该来的总会来。

    睢阳主帅张巡带出自己的爱妾,说要杀了给将士们吃。

    孔颖达手都在抖,“不能吃啊……”

    “无论如何……”孔颖达双腿发软,几乎是扶着桌子才让自己没摔下去,他的嘴唇也在抖,“也不能吃人啊……”

    “这个头不能开——”孔颖达嘶哑着嗓音,眼中只剩下悲哀,因为他知道,若不是吃人,睢阳怎么守得住。

    将士们也在哭,他们谁也不愿意吃自己的同胞,那是真的抗拒,哭声几乎撕裂天空。

    张巡也想哭,可他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哭。主帅不能动摇军心,他将那可怜的女子杀掉,强令士兵们吃下去。

    睢阳太守许远亦杀自己的奴仆作为士兵食物。

    灰扑扑的地砖上,缓缓被染上刺目的红。那红也染进了李世民眼底,化为又酸又苦的眼泪。

    “李、隆、基!”

    若是这王八蛋现在出现在他面前,李世民绝对忍不住一个拳头砸上去。

    谁想吃人肉?谁他妈想吃人肉啊!!!

    要不是为了守住大唐最后的希望,为了大唐不亡国,谁想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耳边是睢阳主帅张巡哽咽的声音,“你们快吃啊……”他哭着求他们,“睢阳不能丢,睢阳后面,是大唐仅剩的国土,是数万万人,睢阳前面,是无数守望王师恢复中原的大唐百姓。睢阳亡了,大唐也就亡了!”

    “我可以被钉在耻辱柱上,大唐不能亡啊!”

    “不能让胡人虐杀我们的子孙,用尖刀挑起他们的尸体,说——”

    “看,这就是亡国奴!”

    睢阳之战最后两月,守城将士杀妇女老弱,共吃三万人。

    无一人背叛。无一人偷偷打开城门,将叛军放进来。

    城破之日,百姓仅余四百人。将士仅余三十六人,皆宁死不降,殉国。

    睢阳城破前一个月,后方有充足时间修生养息的唐军收复西京长安,睢阳陷落后的第十天,唐军收复东京洛阳。若无睢阳坚守的十个月,唐朝天下难以保全。

    睢阳陷,大唐生。

    幻境散去,青霓一眼可望,诸人没有不眼眶通红者。

    ——除了李承乾这些小孩子,青霓没有让他们看那些人间惨剧。

    史官一跃而起,连多余的姿态都没有,抓起笔就往随身带着竹简上书写。

    他的笔越写越急,力道越写越重,“咔嚓——”笔管断裂,半截笔飞起,又狠狠摔在地上,声音戛然而止。

    李世民单膝“嘭”地磕在地上,他捂住胸膛,大口大口喘气,耳边众人惊慌的呼喊听在他耳中极为遥远,唯有嗡嗡鸣叫近在咫尺。

    视线里一片模糊,面色潮红得诡异。

    李世民一直就有家族遗传病,是心脑血管疾病,按理来说不应该让情绪激动,然而,他打小就爱哭爱笑,该发泄情绪的时候,从来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一难过起来直接泣泪,“秦王气性大,受不得屈辱”更是无人不知,生起气来,或拂袖而去,或推翻桌子。

    也不知道他这身体怎么回事,以往情绪波动大时,也没有犯病,久而久之,或许就连他本人都忘了忌大喜大悲——当然,更大可能是,“我就要哭,难过了还不许我哭?不给我哭我自己私下里哭!╭(╯^╰)╮”

    睢阳之战的事情让他牙齿沾了下嘴唇的血,眼前发黑,心脏越跳越快,跳出来的却不是生命的鲜活,而是滯塞的呼吸。

    臣子们沸反盈天的声音止了,山鬼自藤椅上行下来,不慌不忙地走到李世民面前,微微弯腰。

    祂的手指点上了他的额头,带着一点冰凉。那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神明是否带了怜悯。

    “秦王。”

    “人,也是食物。”

    ——保鲜技能,启动。

    第192章 种满竹子

    保鲜技能只是能保住作用对象一定时间内不死或者免病坏, 并非让对方永久存活。

    它只适合紧急情况下治标,而非治本。

    李世民身上的家族遗传病还需要用食物治愈, 不过,青霓看他脸色,估计是没有心情用餐了。

    先保鲜着,让他以为山鬼法力无边,自身病痛已痊愈,她再找个机会用食物对他进行实际治疗。

    而李世民听到那句“人,也是食物”, 便呜咽不已,伏地而哭, “此番,是君负臣, 而非臣负君!”

    他哭得真情实感,青霓脑子一懵。

    惨了, 把人弄哭了怎么办?这要怎么哄?

    长孙无忌等人连忙过来将人扶起,劝道:“陛下,悲泣伤身,唯有陛下万万春秋, 方能使世间无此惨事。”

    李世民不听, 李世民从低泣改为号泣, 呜呜咽咽:“辅机,道理我都懂, 但他们实在太苦了,守了十个月啊, 不论是将士还是百姓, 都太苦了。情发于衷, 我又怎么控制得住。他们为我大唐付出一切,从生命到良心,从尊严到健康,李隆基——他该死!他到底有没有将士百姓都是他子民的觉悟,他是君父啊!!!”

    一边哭,一边拽起大舅哥袖子拭去脸上泪水。

    哭得太真情实感了,情绪感染其他人,青霓看到那礼部尚书李孝恭都不顾及礼仪,泣涕满面,跌了一跤后,竟然脱力到站不起来。

    其他人亦是泣泪滂沱。

    睢阳守卫战之悲,是大唐之悲,是天下之悲,他们并非铁石心肠,如何不为此动容。

    一整个滋味楼,除了那些小孩子——他们没有看幻境,也就青霓没哭。

    或者说,山鬼没哭。

    青霓在准备今天宴会,就提前做好食物吃下去,效果是让人心如止水,以免共情后,忍不住眼泪,害山鬼人设崩塌。

    于是,若有其他人进去滋味楼,便能看见满室泪人,唯有山鬼立于旁侧,一派气定神闲。祂从锅里捞出小股竹虫,盛进碟子里,“秦王,别哭唧唧了,来,吃点好的。”

    “多谢……”李世民一边抽噎一边接过来,透过朦胧泪眼看过去,微妙的沉默后,哭得更大声了。

    祂似乎在困惑拧眉,望向长乐公主,小姑娘脸色微白,说不准是因为大人们都在难过而白了脸,还是因为祂重新勺起一匙可怕虫子看着她。

    “你过来。”祂说。

    长乐公主尽管怕虫子,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做足礼数,“长乐见过山鬼。”

    山鬼抖了抖匙子,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问她:“这竹虫很不讨你们喜欢?”

    问得长乐公主一顿。

    得亏她年纪小,想不了那么多,要是年纪大一些就要腹诽:如果不是不讨人喜欢,你怎么会用来做惩罚,看我们变脸?

    “它……”若非要回答山鬼,长乐公主简直想把脸埋在手臂中,死不抬头看竹虫。“它有些可怕,我有些怕。”

    “可惜了,这竹虫只有冬春二季成堆出现在竹子中,二三十条,每一条都有手指大小,肉肥味美,你们没……”这口福。

    一只手拉住了祂的藤带。

    此时心如止水效果已过,青霓暗笑,转头,果然见好大一只二凤眼睛亮晶晶望着她,也不哭了,急切地问:“冬天扎堆出现?二三十条?手指大小?当真?”

    青霓目光四下一扫,大多数臣子意识到其中含义,皆是神情激动。

    “嗯?”山鬼竖起一根手指,轻松推开拉住祂藤带那只手,玩味地问:“不是不喜欢?”

    李世民严肃起脸:“此言差矣。吾爱它甚重。”话音刚落,自己反倒忍不住先笑出来,泪珠还盈在笑涡里。

    心里小算盘已经打得啪啪响:竹虫能出现在竹子里,当然,既然生虫,肯定是生病了,不会每一根竹子都有,但,此法教给百姓,也是他们吃肉的一种途径,春冬二季……正是过年时候!贫苦人家过年能吃上肉了!

    李二郎君也不知道脑子抽去了哪里,把双手举到山鬼面前,作怪道:“还请足下赐我竹虫!”

    山鬼噗嗤一笑,匙子倒倾,竹虫“啪”地砸下去,糯软在李世民手中里。祂微微抬起下颔,“赐给你了。”

    明明之前还那么唯恐避之不及,现在李世民看竹虫,已经转为哪哪都可爱。

    看,白白胖胖,多有福气!

    看,丢进锅里也不挣扎,多乖巧!

    看——一看就是能诞生很多子女,多子多福,好啊!

    山鬼才不会告知他如何找到竹虫,一切要他自己摸索。李世民心心念念着要把竹虫带给大唐百姓,外加看过悲惨一幕,实在吃不下火锅了,便向山鬼告退,转回皇宫,派遣宫人砍了宫里那些观赏竹,寻找什么样的竹子才会生虫。

    “后世管不了那么远,我绝不能让安史之乱有机会出现在贞观。”李世民对自己说。

    而且,他要更努力,让大唐更昌盛,百姓过得更好,这样,万一出现昏君,百姓也许会少受一些伤害。

    另一边,李延寿也在撺掇李承乾,“殿下,找竹虫亦是在为陛下分忧。”

    李承乾迟疑:“可……东宫中未曾种竹子。”

    “宫外有!”李延寿尽量不让自己表情显得那么功利性,以免小太子走歪路,“殿下以往不也是会出宫?只需带足侍卫便可。殿下是大唐太子,为大唐百姓多找一条出路,是太子的担当。”

    李承乾手指轻微动了一下,“你说得对,寡人是太子,当为天下百姓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