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耶——”长乐公主一脸委屈。

    李世民下意识想安慰闺女,又在刹那间想起来,让闺女这么委屈的人是他自己,拒绝闺女领兵也就算了,还自己上手抢位置。

    “咳咳,长乐,我这……”

    “耶耶,孩儿并非冲动,也非儿戏,孩儿很认真,就像耶耶方才对朝中诸公一样。”

    李世民瞳孔微微扩大了一下,眸光里倒映着长乐公主坚定的表情,就像……看到了当年十六岁时,坚持要去从军的自己。

    *

    宴散后。

    “二郎,你怎么就答应丽质了?”

    李世民心在滴血,却仍是对长孙皇后勉强挤出来一个安抚笑容:“丽质也长大了,她开始有了抱负,有了雄心壮志,我不能永远拦着她。观音婢你放心,这次我也会去,我会将她平安带回来。”

    长孙皇后叹气,“那我还得再担心一个。”

    小唐童不敢说话,心虚地移开目光,倘若头冠是那种有须须的,长孙皇后能看见两条须须垂下来。

    长孙皇后:“二郎,今夜山鬼言及雉奴功绩,你说,会不会有人将主意打到雉奴身上。”

    须须弹了起来,耳朵也竖了起来,李世民严肃起脸:“我不会让他们心思得逞,也不会让承乾与治儿兄弟阋墙。”他想了想,说:“明日,我会让玄龄与克明一同为太子师。”

    长孙皇后微笑听着,殿中灯火如昼,火烛轻轻摇了一下,他丈夫就握上了她的手,笑得那样开怀自信:“而且,承乾、泰儿、治儿都是好孩子,小时候,承乾和泰儿还一起在宴上偷吃胡饼,还是泰儿主动分与承乾,他们对治儿这个小弟弟也很是看护,必不会走到我与大兄那地步。”

    那手握住她,就是给了她力量,长孙皇后恍惚了片刻,然后也跟着笑了,不是微笑,是更舒心地笑。

    李世民絮絮叨叨:“承乾是太子,以后要继承皇位,泰儿聪慧,文学上颇有造诣,可以入朝相助,不一定要去封地,而治儿性情柔善,可为一地长官,他们守望相助,我百年之后,也可放心了。还有丽质,她若能证明自己领兵能力,我多给她一些兵马,使她卫护大唐,比着我当年职位来,再削减去一些官职……”

    这些如果给青雀和雉奴,会膨胀他们野心,但是,给闺女就没问题了吧?丽质是个好孩子,性子既像他,又像观音婢,又是李家人,拿着兵权,他放心。

    似是想起什么,李世民拉着长孙皇后站起来,往外走,“观音婢,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他们上了城墙。

    今日过节,取消了宵禁,城中一片灯火通明,宛若不夜城。

    李世民指着坊市,花灯亮若星海,映在他瞳中,一笑,就碎成了光,“观音婢,你看,这是万家灯火。”

    远远传来热闹声响,有人叫卖,有孩童奔跑欢笑。

    黄泥巴和孙小娘攒够了钱,带儿孙来长安见见世面,他们身上都穿着衣服,绵布,洁白又暖和。

    小孙女是娃娃,被黄泥巴抱在怀里,吵嚷着要吃糖人,孙小娘就给她买,买两根!

    黄泥巴嗔怪:“你就惯着娃儿,俺们当年哪有那么娇贵,还买两根。”

    孙小娘瞪他:“你也知道是俺们当年,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了,还不许娃儿多吃一些零嘴?”

    黄泥巴一只手挠挠头,另外一只手紧紧箍着孙女,以免小孩子摔下去。孙女忽然抬起手,把糖人塞他嘴里,“吃,祖祖,吃。”

    这糖人很甜,黄泥巴脸上皱纹笑开,甜得他简直想要吞掉舌头。“娃他娘。”黄泥巴说,“你别再去那个矿了,那儿危险,家里养了十几头猪,红薯和藤叶给猪吃,还有剩余,俺们也可以吃,现在都能吃饱了,也能吃上肉了,俺们家不需要你去挣那个买命钱了。”

    孙小娘想起家里藏的钱,还有日益疼痛的身体,语气带上了柔和:“好。”

    夜市里还有其他人,热热闹闹,脸上带着笑容,想着花灯,想着游玩,也想着满仓红薯,想着家中米盐热饭,想着猪圈里那一头头大肥猪。

    他们谁也不知道,当今圣天子在城墙上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大唐!”

    而李世民,要为他的大唐征战。

    当粮草和兵将都准备好后,李世民任命自己为主帅,将长乐公主与徒弟陈硕真一并带上,出征高丽。

    长乐公主瞧着耶耶,发现他唇角没有平下去过。她自然不清楚,她耶耶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一句话——

    “二郎,我虽然很担心,但是,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不必挂念家中,我会守好后宫,承乾也会守好前朝。”

    每次一想到,就笑得像个二傻子。

    *

    此次进攻高丽,一路陆上攻辽东,引高丽来援,一路自海路进攻,二路夹击。李世民一向是打陆战,陆上那一路他当仁不让,长乐公主也没去海上,她不懂海战,便不添乱了,海上那一路是由别的武将领军。

    陆上那一路军马,又分为六军,长乐公主跟在自家耶耶身边,也得到了一队兵卒,她为主,陈硕真为副,若是一直跟着耶耶,她倒也能混些军功,然而,少年人终究是不太乐意第一次出战便混过去,她带着自己班底偷偷蹲在角落里,用木棍在地上划出在主帐中看到的舆图。

    “硕真,你来看,根据线报,高丽在辽河东岸驻扎了重兵,而李世勣要北上渡河,绕到敌军正北,进攻玄菟,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陈硕真也蹲在地上,有些寒凉的指腹轻轻蹭了蹭脸颊,她有了些许预感,“公主想作甚?”

    长乐公主手指一点,点在那盖牟城上,“这是高丽的军事重镇,我猜,耶耶他们打下玄菟后,就要进攻盖牟了。在唐军攻打玄菟时,附近敌军必然会被牵引住,盖牟城亦会派兵去支援,我们不如在二城中间之处,突袭援兵,随即,假扮高丽人马,假装援兵败退回盖牟,赚开他们城门。”

    看似很简单的计策……

    陈硕真眉梢沉下,“如果要拦截援军,需得急行军,从现在起,第十三日必须到达通定镇,第十四日度过辽河,而后,在第十八日驻扎在二城中部。”

    长乐公主:“那就急行军!”

    “近两千里奔袭,便是强军,亦要成为疲军,而敌军却可以以逸待劳,此颇为不智。”

    “不,恰恰相反。昔日曹孟德也是两千里奔袭灭乌桓,由于路途太远,乌桓军想不到曹军会神兵天降,一时大乱,高丽这边又如何能不能想到我们居然在他们的地盘,玩千里奔袭呢?”

    像是猫儿嗅到鱼腥,又像是酒香主动缠绕上来,如丝若缕,缠着心脏,一声声加快。陈硕真眼睛越来越亮,带着几分隐秘的急迫。

    孙子兵法有言: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若是反其道而行之,确实可以出其不意,然而,大多数人都不太乐意去赌这一遭,很容易翻车,而李世民教出来的两位小将,别的不知学得如何,这冒险精神却是学了十成十。

    陈硕真舔了舔下唇,“隋炀帝三征高丽失败,粮草是最重要因素,我们也得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出事。”

    长乐公主:“所以,我们要帮助我军越快屠城越好。”

    屠也有攻破之意,陈硕真知道小伙伴意思绝不是杀光那种屠城,便也接着说:“我们要去见师父吗?”

    长乐公主像是想到什么,脸色略带怪异,“不。耶耶恨不得把我栓腰带上,不能跟他说,我们自己干!”

    ……

    得知闺女和徒弟带着她们手下那三千兵卒跑了,只留下一封信,表明要去何处时,李世民被吓到了,心跳几乎一停,在营帐内对着自己带来的心腹将军暴躁,“她们这招是好主意没错,也确实可以打高丽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小小年纪就轻进,一转眼人跑没影儿,这先斩后奏实在过分了,到底是和谁学的!!!”

    李世民:“……你们盯着朕看做什么?”

    第218章 十年番外

    从长安到边境重镇柳城, 近七千五百里路,步行加上坐船,也用了整整一百零八天, 这些日子,长乐公主并非闲着,她与陈硕真一同操练这三千兵卒, 从头到尾,她那天策上将耶耶都没有插手, 只看着她从一开始碰钉子,兵卒不听话,到慢慢收服这队人, 与他们同吃同住。

    这是我的兵。

    我把他们带出去,就得让他们平安回家。

    长乐公主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她单手按在弓箭上, 眼睛一眨不眨。心里郑重地告诉自己:这是责任, 你必须做到。

    她在打量着士兵,士兵也在偷偷瞄着她。面前女郎是他们主将, 看着可真不像一位将军, 她像梨花那么白,又像胭脂那么娇,笑起来是骄阳,不说不笑时, 眉眼间又有一股冷艳, 然而, 就是这么一位天之骄女, 已经在行军日子里向他们证明了自己, 从不叫苦叫累, 也没有因为公主身份而轻视他们,践踏他们,她和他们一起行军,吃一样的饭食,所以,他们此刻也相信她口中的军功,和她一起出来。

    多一份军功,家里说不定就能多买一头牛,多养一头猪。

    可是……脱离了大军,他们能不能像长乐公主所说那样,赚开敌人城门?

    陈硕真环视一圈兵卒,发现他们皆是脸色苍白,惶惶之气浮涌在这个三千人小队中。“将军。”

    长乐公主看向陈硕真,“嗯?”

    在听得对方问“我们当真可以做到吗?我们只有三千人,对面或许有万军”时,微微睁了睁眼,不敢相信小伙伴这时候拖她后腿,动摇军心。然而,在陈硕真示意下,她的目光瞄到了士兵们脸上那些不安。

    今天是急行第十日,即将要渡辽河,士兵一开始被她说动时,脸上只有斗志昂扬,随着一日又一日行军,那些热血慢慢冷却,恐惧便重新冒头。

    有那么一瞬间,长乐公主想起耶耶口中营啸之事,士兵由人组成,人会恐慌,一旦夜半营啸,他们就会如惊弓之鸟,四处躲窜,拥挤踩踏,甚至抽刀对准自己人瞎砍。

    幸好现在不是黑夜,幸好尚未扎营,也幸好,她之前与他们同吃同住,如今这些人还愿意安静地听着她说——

    “当然可以!”

    耶耶说过,将是兵胆,唯有将军不能迟疑不定,不能胆怯不前。

    “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他们不知道我们正在暗处观望,就像是山鸡,不知道猎人对它拉开了弓。”

    长乐公主信誓旦旦地说着,坐得直挺。

    ……还有,威逼不如利诱。

    “高丽人把牛羊放在城中,还有那些金银玉帛,只要我们提前攻进城,偷偷藏一些在身上,没有人会知道。”

    士兵们呼吸火热起来,与激动到通红的耳朵相映衬。财产动人心,战争本来就是在用钱买命,他们需要钱,迫切需要。

    ……还不够,她还可以做什么?要怎么让这些士卒对她更加认同,更愿意为她而战?

    长乐公主匆匆扫了一眼四周,正在思索时,目光无意识瞥到其中一位士兵手上,这人有一根手指少了半块指甲,他和同袍们闲聊时说起过,是他开荒挖掘老树根时,不小心掀掉的。长乐公主记忆力很好,所以,同时她还记起来名簿上这人姓名是梁十二,为扬州田夫,他说过自己所居地方近水,妻子最擅长做胡饼。

    “梁十二。”长乐公主没多想就开口,“等打完仗回去,你就又可以吃到你家人的饼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每次钓了小虾回去,她就会将虾肉剁碎加入饼中,再揉些葱白,滴些豉汁、香油,作为你下地口粮。”

    被叫到名字时,梁十二一怔,听到长乐公主娓娓道来他只谈过一次的胡饼时,又是一怔。

    怔得忘记了回话。

    还是身旁人撞了他一下,他才慌慌忙忙说:“是……我……这……将军……”满脑子惊乱,结结巴巴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整话。长乐公主对他点头,对他微笑,与他闲聊了一小会儿。

    其他兵卒艳羡地望着梁十二。

    将军怎么会记得他名字?还记得他家里那位擅长做饼?还记得他最喜欢吃虾馅胡饼?

    将军为什么能记住他?因为他嗓门大?因为他前两天抓回来一只山鸡,献给将军?还是因为他今日清晨把不小心摔在地上的同袍扶起来,将军认为他忠厚老实,友爱同胞,值得提拔?

    将军记住他,他是不是要飞黄腾达了?

    长乐公主又看向另外一人,“季六郎。”脑子里回想起这人家中情况。“你不是说想为你孩子……”她特意没用“令郎”这种称谓,“寻一蒙学?待到此次战役结束,我修书一封,盖上印章,你拿去县令,请他为你孩儿寻一名师。”

    季六郎愣成木头,缓了很久才知道回复:“谢谢将军!谢谢将军记挂小人!”

    “胡橘皮,这次回去盖新房,可要好好挑石头。”

    “鱼头儿,念书有用,再让我听见你说让你娃儿回家帮你种田,我就抽你。要是没钱供他,这次攻下盖牟,你多抱点财宝回去!”

    “吴小河……”

    “张四郎……”

    她一个个问候过去,没有落下一人,她都记得他们姓名,从不曾叫错。

    ——当然,一次性问候完就不可能了,不然三千人,她得说上两天两夜不停嘴。每次扎营时,她便坐到一队列士兵身边,和他们吃一锅饭,谈天说地,聊着他们家事。

    并不是因为谁有功绩,也不是因为看重谁,将军只是……记得他们,记得她手下的兵!

    士卒们红了眼眶,手足无措,很是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