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的陛下与五十六岁的皇后殿下都老了,他们正是喜欢新生小辈之时,受到儿子李泰邀请时,没想太多便来到魏王府。

    足一岁时要抓周,毯子上铺满了象征父母期望的小玩意,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也添了两样物件上去,笑呵呵看着曾孙女在旁边没有东西的毯子上爬来爬去,戴着虎皮帽子,嘴里咿咿呀呀。

    李承乾放了一把小红弓上去,和煦地说:“越是小娘子,越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他回过头,看向李泰,“泰弟,恭喜,欣儿总算有自己孩子了,你也不用总是头疼了。”

    “是啊。”李泰唏嘘,“大兄是不知,欣儿二十七岁了,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我天天吃不好睡不好,如今总算是安心了。”

    他侧头看向自己孙女,那目光中的喜爱做不得假,然而烛火明灭间,又仿佛闪烁着微妙精光。

    李世民眉头一扬,高高兴兴地低声说:“观音婢,你看,他们兄弟关系还是那么好,承乾送的那把小红弓,我记得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把——他以前可喜欢跑马射箭了,像我,嘿!”

    长孙皇后便也跟着高兴了。人越老,越希望儿孙幸福美满,和谐相处,她几个儿女没有如父辈当年那般争起来,实在是太好了。

    李世民忽然凑近,轻轻嗅了一下,“观音婢,你身上什么气味,好香,真令我神魂颠倒。”

    长孙皇后脸一红。

    这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正经。

    “是令武的夫人发现了一款新脂粉,说是很好闻,赠了我不少。”

    ——柴令武,已故平阳昭公主之子,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外甥。如果没有山鬼说近亲结合血液里会有诅咒,他在历史上本该娶李世民女儿为妻,又是一个表哥表妹。

    李世民老不正经地摸着长孙皇后的手,继续压低声音,“该赏。”而后,他忽然捧住长孙皇后的脸,长孙皇后正要嗔怪,便听得李世民声音有些低落地:“别动。”

    长孙皇后感觉脑袋上传来轻微剌痛,一触即离,几根白头发被李世民递到她面前,迎风飘摇。

    “观音婢,你长白头发了。”男人难过地说。

    长孙皇后抚着李世民手背,“二郎,我们也老了。”

    “是啊……”李世民握紧了长孙皇后的手。

    山鬼说,他会一个接一个送走他那些大臣,那么,观音婢呢!

    *

    门外又进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没上锁的小盒子,一见到对方,李欣主动迎上去,充满热情:“季父!”来者正是李治,他们关系最好,一同养在长孙皇后膝下,名为叔侄,实为好友。

    李治用一只手锤了侄子肩膀一下,也很热情,“阿欣!你总算有后了!”

    李欣嘿嘿笑,直接抢过仆人活计,把李治披在身上的黑氅解下来,将人勾肩搭背带往里面,毫不客气问:“给我闺女带了什么礼物啊?我跟你说,少于五万贯钱别拿出来!”

    李治弯了下唇角,说话温声细语,“放心,是好东西。”他先去拜见了父母,依次与兄姊打招呼,这才打开盒子,拿出一个瓶子。瓶身用水晶打磨,十分透彻明亮,能轻易看见瓶中液体。

    很清透,比天山雪水还清澈。

    “是露水,每日清晨从叶尖上收集得来,赠予侄孙女。”

    尽管李治没说,李欣也清楚这是他亲自收集而来,不假人手。露本阴液,养阴扶阳,露水是好东西,再加上那水晶瓶子,这份礼可以说是既有心意,又有贵意。李欣一声没吭,只让情谊在心中发酵。

    人陆陆续续来齐,毯子上的物件越添越满,抓周开始,小娘子被放到毯子上,衣服将她团成一团。李欣捏了捏闺女脸蛋,“好孩子,去挑一样东西。”

    小娘子懵懵懂懂,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忽然闻到一阵熟悉香风,这半个月来她经常和这香味一起玩,只要抓住香香,就能吃甜甜!

    小娘子眼睛一亮,便慢吞吞地爬啊蹭啊,在长孙皇后惊讶的目光中,又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蹬腿过去,抱住她小腿,咿咿呀呀:“呀——”

    举座皆惊。

    李世民一把将小孩儿捞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假装瞪她,“这是我的,你不能抓走。”

    长孙皇后的惊讶便变成了哭笑不得。

    小娘子:“呀!”

    李世民:“我的!”

    小娘子:“呀!”

    李世民:“我皇后!我妻子!我孩子他娘!”

    小娘子:“呀……”甜甜呢!抓到了,我的甜甜呢!“呜哇哇哇——”

    小孩子扯嗓子哭了起来,李世民有些慌了,“观音婢,这……”

    长孙皇后把小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轻声哄,小孩子哭声逐渐变小,抓着长孙皇后衣衫,黑亮亮大眼睛盯着她,“呀——”

    李欣似乎才找回自己舌头一样,笑着说:“大娘子很喜欢祖母呢。”

    长孙皇后瞧着曾孙女的目光温柔极了。

    李泰凑过去,似乎只是随手摸出一颗殆糖,捏在手中给孙女舔,一边对着长孙皇后抱怨:“她对我都没有那么亲近,小没良心的,亏我还经常给她舔糖吃。”

    李世民哼哼:“那是我曾孙女眼光好,肯定是隔代随我。”

    李泰笑着说:“怎么不是随她耶耶呢?欣儿四岁那年入宫住,就说住在他祖母身边很安心了。”

    李世民理直气壮:“你儿子也随我。”

    李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泰捏着孙女小胖手,看向长孙皇后,不管多大人了,也还能一脸濡慕依赖,“阿娘,你给大娘子起个大名吧,她那么喜欢你。”

    长孙皇后怀着一腔慈爱欣然答应,“大娘子小小年纪便有自己的意志,便名为‘意’吧。”

    “李意?这个名儿好听!”李泰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看向李承乾,眼中仍存有笑意,好似纯然为此欣喜,“大兄!阿娘给我孙女起名了!好听吧?”

    不止给孙女起名,以前还给他儿子起过名,甚至还养在膝下。

    李承乾便也很兄友弟恭,似乎很亲近地笑骂:“看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

    李泰脸上也是一股仿佛和兄弟闹着玩儿的笑意,“阿娘要是给阿兄儿孙取,阿兄也会沉不住气。”

    然而,长孙皇后并没有过给李承乾儿孙中任何一人取名。

    李治冷眼旁观着二人暗中交锋。

    室内烧了炭火,暖得人几乎想要融化了,李治仿佛在熏熏地小憩,倚住椅背,半梦半醒看着李承乾。

    太子啊……

    这个位置确实占据了礼法,只要不出错就可以了。但是,真有那么容易,永远稳得住不出错吗?

    有时候,撩拨太子心头那把火不需要大动作。

    比如李泰用孙女刺激了李承乾,你是太子又如何,阿娘只看重我,只为我儿孙起名。阿耶对于养在阿娘名下那些孩子通常会青眼有加,比如阿娘那位养女,对她与丽质一视同仁,我孩儿李欣,在阿娘那儿从小养到大,你说阿耶本来就很喜欢我了,他再因为阿娘,对我孩儿疼宠,这份宠爱,会不会加注在我身上呢?

    比如,完美做成阿耶分发下来的公务,将自己能力展现出来,甚至不需要在政事上给太子下绊子,有能力的弟弟自然就会让他压抑着情绪。

    再比如……

    李治偏偏头,洁白的犬牙露出小尖锋。

    那些被耶耶宠坏的朝臣,早就不记得寻常君主和圣君那条线了。他们遇到了一位“圣人”当君主,就希翼着太子也与他耶耶一样,能够抑情损欲, 克己自励。

    第222章 卅年番外

    参加完抓周宴, 李承乾回到东宫,继续耐心当他的太子,此时他已是半监国, 不少政务被李世民送到东宫, 让他处理, 而这处理出来的效果并不差, 众臣交口称赞。

    这让李承乾心中那口郁气渐渐平缓。

    耶耶说过, 他是太子。那么, 他做好一个太子, 就没问题了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夏日炎炎, 李承乾做完政事后,试探着问:“耶耶,我们今年去九成宫避暑吗?”

    李世民翻看着李承乾的批词,听到这话, 收回心神, 笑道:“热了吗?”

    李承乾赧然点头。

    李世民拍拍他肩膀,“好,那就去九成宫避暑!”

    若是按照往常, 臣子自然会上谏此事是享乐之举,非尧、舜、禹、汤之所为,然而陛下也六十岁了, 六十老人要避暑,他们总不至于死拽着不放。

    但是,不知从哪儿流传出来这是太子主动提议, 为的也不是心疼年迈老父, 而是因为天气炎热后, 李承乾收到了长长的谏赋——

    “殿下生于深宫之中,处于群后之上,不思王业,却纵淫放……”

    “魏文帝修建凌云台远望,汉武帝修建通天台纳凉,穷奢极欲而遭天怒人怨,性命遭殃……”

    “汉文帝俭约,周文王重德,夏启、周诵贤明,使百姓归心……”

    李承乾面对那洋洋洒洒将千字谏言,心头忽地涌起一阵火气,但是,他还是压了下去,语气听着十分诚恳:“卿之意,寡人晓得。此次是寡人之过,幸得卿谏言。”

    又学着李世民做法,赏下锦帛。

    ……

    李治想要修缮晋王府,李世民毫不犹豫赐下大笔财物,李承乾瞅着自己东宫许久不曾修了,也上书请求修造,李世民正要答应,又有臣子上谏——

    “兴建宫室为隋朝灭亡弊端,陛下以往不好奢靡,怎能纵容太子?”

    “历代贤君,莫不丁宁于太子者,良以地膺上嗣,位处储君。善则率土沾其恩,恶则海内罹其祸。”

    李世民习惯了听这些劝谏,也习惯了约束自身——还有臣子在他自己要修缮宫殿时,上来就是一句“陛下连隋炀帝都不如”,他亦可以容忍,所以,李世民看向他和朝臣都抱以重望的继承人,“承乾……”

    李承乾勉力地笑了笑,这东宫,自然也不能修了。

    心情烦躁,李承乾约了杜荷等人出门游猎,众马奔腾,满载而归,围在他身周的儿郎夸耀他有太宗之风,神武类父,笑容便堆上了李承乾的脸。

    一行人正说说笑笑着,杜荷眼角扫到前方,瞳孔仆地微微放大。李承乾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扭头一看,一辆马车迎面驶来,驾车人李承乾很眼熟,是东宫官员家中老仆,这个官员每见他有不是事,都极言规谏。

    杜荷忽然想起来,低声道:“我想起来了,他今天好像是要外出礼佛,殿下,我们要不要躲一躲?”

    李承乾默念一声“忍耐”,点了点头,可依然是晚了一步,对方已看见他了。李承乾脸上笑意倏地散了大半,那官员下了马车,整了整常服,行过来,肃容问:“殿下可是去打猎了?”

    李承乾:“……”

    杜荷试图打圆场:“殿下刚从陛下那儿出来,政事上受了陛下夸赞,心情愉悦,便想出来游玩片刻。”

    官员痛心疾首:“殿下为国之储君,怎能自我轻贱,不顾生死,若是不慎身丧,置国何地!”

    天际一声闷雷惊响,李承乾只是听着,并不吭声,缰绳在手中越拉越紧,绷成直线,猎物上的箭头尚沾着血。

    回到东宫之中,四下无外人,杜荷撇撇嘴,“什么人啊,好好的心情都没了。殿下我们……”

    “砰——”

    杜荷吓了一跳,一粒枣子滚到了他靴子边。他回头看,素来温文尔雅的太子竟一脚踹翻了案几,还咬牙切齿:“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

    “殿下!!!”

    李承乾转过半个身子,不去看杜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