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回光返照。

    “二郎,把孩子们叫来吧。”

    “……好。”

    长孙皇后病重,她的亲生儿女们也不管合不合规矩了,全住进宫中,守在病床前尽孝。

    长孙皇后费力地想了想,又道:“先把承乾叫进来吧。二郎,你看着其他孩子,莫要让他们过于伤心。”

    “……好。”

    在众人目光中,李承乾眼角哭出了红印子,沉重地走了进去,在床边坐下,“阿娘,承乾来了。”

    “扶阿娘起来。”

    李承乾连忙将人扶起,把枕头垫在她背后。

    长孙皇后抬手,摸了摸李承乾的脸,那已经不再是儿童那般嫩白,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承乾,阿娘会老,你阿耶也会老。”

    李承乾忽然感觉眼中好像溅入了水,有些模糊。

    长孙皇后温温柔柔地看着自己孩子,脑海里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山鬼抱着那只橘猫在捏肉垫,橘猫老了,懒洋洋晒着太阳,冷不丁被抱起来,便收着爪子,轻轻拍了拍山鬼。

    祂忽然偏头看向她,头发散放,日光微染上她一侧脸颊,“你想长生吗?”

    山鬼就那么轰地问了出来,长孙皇后颇有些意外,斟酌了一会儿后,却是摇头。

    “咦?我以为凡人会很想要长生?”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李承乾敏锐感觉到,阿娘的眼神不一样了,那是她看阿耶时的眼神,柔软而专注。

    长孙皇后想,她长生了,二郎怎么办呢?

    山鬼偏爱二郎,定然是希望二郎能长久陪祂玩耍,然而,二郎从来就无意长生,在他心中最完美的人生是作为圣君走完这一生,让大唐国威赫赫,万邦来朝,百姓平安喜乐,然后,去黄泉与好友相聚,一起喝酒,一起打猎。

    如果她长生了,二郎为了陪她,也必然会选择长生。

    二郎会想要长生吗?

    长孙皇后在心中摇头,他不会。不仅不会,在看着友人一个个离去后,他甚至会很痛苦,无法享受漫长生命。

    他怀念着去了黄泉的友人,哪里舍得独自存活在这世上。如今大唐发展已蒸蒸日上,他的抱负也完成了,于他而言,死而无憾。

    所以,她不想要长生,也不会去请求山鬼尽量延长她的寿命,一切顺其自然。

    可,别人不知道二郎心中想法。尤其是承乾,作为太子本身就很辛苦了,看着阿耶年纪越来越高却不知他寿命几何——说不定,承乾会猜想,山鬼偏爱之下,他阿耶会有着悠久的寿数。

    承乾自然欣喜于他阿耶没有去世,同时,心头压抑之感越来越沉重,长此以往,他或许会自暴自弃放弃太子之位,也或许会憋出毛病来,更或许,会做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

    “阿娘的承乾一直是好孩子。”

    ——他不应该被逼成那样子。

    长孙皇后用手指在李承乾脸上轻轻摩挲,“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你阿耶没有说过,但他对你一直很满意。”

    “你一直——”长孙皇后喘了一口气,“是我和你耶耶的骄傲。”

    “阿娘——”

    李承乾滚烫的泪水便打在了长孙皇后手上。

    “好啦,多大人了,莫做小儿姿态,去让你耶耶他们进来吧。”

    李承乾抹了抹泪,走出去,过了一会儿,长孙皇后的丈夫与子女都进来了,围在床前,一脸难过。

    “二……二郎……”

    “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答应我四件事。”

    “好。”

    “莫要因我寿命之事,去求山鬼。”

    “……好。”

    “莫要求神拜佛,多修佛寺,让佛教因此壮大。”

    “……好。”

    “莫要厚葬我,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

    “……好。”

    “最后……”

    长孙皇后本来是在看着李世民,慢慢扭头,望向床边的李承乾。

    “我死后,让除高明之外的儿女,丁忧三年。”

    魏王、晋王、长乐公主、豫章公主这些在朝政上能说得上话的子女不约而同紧缩瞳孔。

    理论上来说,皇子和官员不同。皇子守孝期间,不婚娶,不娱乐,不生育,不远游,着孝服即可,不一定需要去职。

    李承乾哐当一声跪在床边,眼泪止不住地流。

    李世民依旧只会说:“……好。”

    长乐公主看向她耶耶的眼睛,以往老臣去世时,那里都会大珠小珠落泪,然而,此刻,她耶耶望着她阿娘,却不见泪。

    最后的时刻,长孙皇后看向李世民,眼眸倒映着他的模样,要刻入心底。

    “二郎,妾能与你共度余生,十分欢喜。”

    若是可以,她十分想陪二郎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却没想到,寿命会在此时终结。

    她不能去求山鬼,尽管山鬼或许会饶有兴趣地随手为之,但是,山鬼的善意是有限的,她怎能为了私欲去求,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呢?

    她的二郎,是要当千古明君的人啊……

    风动,树动,花瓣飘摇而入,落在长孙皇后鬓边,床上人却已阖然长逝,唯有唇角流着笑意,她是笑着走的。

    殿内哭声大震,唯有李世民格格不入,握着长孙皇后的手,瞳孔如黑洞,没有流哪怕一滴泪。

    皇后入棺也要换衣,李世民将所有人赶了出去,自己亲自为她梳头,束发,擦洗身体,换寿衣,换着换着,便缓缓跪了下去,额头靠在她手臂上,似乎在哭,也似乎没哭。

    大殓和小殓过后,停殡的日子里,李世民叫来了长孙皇后最倚重的宫人,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什么?”

    宫人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长孙皇后系于衣带上的物件,“是毒|药。”宫人此前为长孙皇后哭得眼皮红肿,咽哽几乎不能言,“陛下之前为诸位公卿亡故而凄恻,衣冠稀解,缠绵病榻,娘子那时昼夜不离陛下身侧,系毒|药于衣带,若陛下不讳,她便服下毒|药,随陛下而去。”

    李世民怔怔看着这包毒|药,良久,才……

    “……哦。”

    *

    朝臣们发现太子变了。

    以往太子虽然一派温良恭俭让,处事贤明,眉眼处却好似压抑着什么,但是,自文德皇后崩,他身上所有浮躁,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处事更加得体了,沉稳持重,却又不失柔和。

    李泰和李治被迫远离朝堂,为母守孝,听着一声声对太子的赞誉,还有手下传来的太子对他们势力的打击,这些打击并不显得激烈,和风细雨一般,柔和地抚去他们的影响。

    而后,不论他们如何刺激,李承乾都不再放在心上了。

    一个心理强大的太子有多可怕呢,他占着礼法,有着帝宠,这个国家一切都在向他倾斜,自古以来,想要拉皇帝倾心的太子下马,只能指望他自己犯错,以前,李承乾的稳重只是虚浮于表面,李泰和李治都不觉得这有难度,然而,如今的太子,却像是一座大山,无可撼动。

    现在变成李泰烦躁了,“阿娘那时候,到底对太子说了什么!”

    “我只是想通了。”

    面对杜荷好奇他为何会有如此大变化的询问,李承乾微怔之后,便是露出一抹真正温和的笑。

    人都是欲壑难填,之前阿耶明明做了那么多,他却永远不满足。

    他只看到李治可以修王府,却忘记了,东宫也是朝廷,李治只是亲王,修王府是家事,他是太子,修缮东宫是国事。言官对亲王没有那么多要求,对太子严格,是因为他是储君。

    他只看到了阿娘把李欣抱来养,为李欣起名,却忘记他有长子李象后,他阿耶兴奋到直接让天下囚徒都降罪一等,内外官职事五品以上子为父后者,各加勋官一转,特许民间举行大饮五日,又在东宫大宴五品以上官员。

    他只看到了阿耶把一些政事交托给弟妹,却忘记太上皇驾崩后,阿耶为其守孝,朝中大小事务皆交由他来决断时,对他的放心与重任。

    但是,他现在知道了,阿娘和耶耶……都很爱他。

    ……

    李承乾私底下找了尉迟宝琳,请求去尉迟敬德墓前。

    尉迟宝琳对此不发一言,太子殿下的要求,他没有资格拒绝,便将人带了过去。

    才至尉迟敬德墓前,下一刻,李承乾这个太子便蓦地跪在泥土上,任由碎石隔着衣料扎向皮肤。还没等尉迟宝琳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对着墓碑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殿下?!”

    李承乾还以为尉迟宝琳不知道这事,“……寡人有一事愧对忠武公,特来此致歉。”

    看着太子诚恳的眼神,尉迟宝琳把太子扶了起来,不咸不淡地说:“殿下言重了。”

    第224章 卌年番外

    丁忧三年, 出乎众人意料,居然不是李泰和李治的势力受影响最大。

    而是长乐公主与豫章公主。

    说得再严谨一些,是女官, 而大多数女官选择依附在她们手底下。

    男人在这方面真是出奇一致团结, 不管是哪方势力, 都不约而同发难了。鉴于山鬼存在, 外加如今在皇位上那位对自己儿女尤其心软, 他们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减除他宝贝闺女的羽翼。

    “孕假?”

    朝堂上, 李世民听见这事, 有些不明所以,“卿怎么提到此事?”

    那官员一副为同僚着想模样, 大义凛然道:“女子生育本就九死一生,怀孩子时更是受罪,陛下对此应当并不陌生。”

    李世民立刻想到了观音婢, 闷痛从心尖一阵连一阵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