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朋友脸色煞白,一把捂住他嘴巴,战战兢兢地把恳求目光望向其他人:“他喝醉了,他不是故意的,他亲人被济东王杀了……”

    那醉鬼眼里却藏着无穷愤怒,谁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他的杀意是那么真实。

    风声停了,很快又大了起来,从帘子外呼呼吹入。酒家静了一瞬,忽然有食客说:“这事还没传到淮阳郡吗?济东王已经死了。”

    醉鬼不醉了,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那食客,“你说什么!”好像感觉自己有些凶,压着嗓音,有些发颤,“你、你说什么?”

    食客便说了神灵雷劈济东王刘彭离之事,说得绘声绘色。风停了,帘子安静下来,屋里没有漏进阳光,有些暗,这暗色却沉淀着一丝暖意。

    “哈哈哈——”醉鬼一口咬住桌上烤鸡,“好啊!”他大块朵颐起来,“死得好啊!”

    这件事确实还没有传到淮阳郡来,酒家中人听闻后,惊诧不已,扯着那食客问个不停。

    “真的是神仙吗!”

    “真的被雷劈了吗!”

    他们讨论起精卫,感慨有精卫在,就算刘彭离是刘汉皇室也不能逃脱天罚。他们高兴地说,天罚出现,那些恶人肯定会收敛不少。

    “也不知道神灵现在在何方,如果能来淮阳郡就好了。”

    “来了咱们也不认识!还不如早晚三炷香敬着,说不定神灵能保佑你子孙满堂呢!”

    ……

    青霓抚摸着雪貂,矮下脑袋去,抱着它窃窃私语:“统统……”

    她咬着雪貂耳朵,小小声地笑,“我在给大汉带来改变,对吧?”

    第254章 天高地厚

    精卫的道讲了又结束, 卫青的人来了又离开,他们什么也没有探查到,只查出来, 河边曾经有少女在给许多人讲如何养鱼。

    卫青倒是追问了那少女情形。

    “她长什么模样?可是断发,红眼纹, 身边跟着一只白鸠?”

    “不是,她是长发, 眼下无纹,身边没有白鸠, 只养了一头雪貂,听闻颇是机灵活泼,还给人表演, 讨要鸡腿。”

    那应该就不是精卫了, 精卫身边就算不跟随白鸠, 也不至于到向凡人讨要鸡腿的地步。

    “可还有其他异常?”

    仆从牙齿微微打哆嗦, “主君——”他加重了声音, “可知天有多高, 地有多厚?”

    若不是熟知仆从为人,卫青一时间还以为对方是在讽刺自己。

    “我对此并不了解。为何如此问?”

    “因为……”

    仆从脑海蒙太奇般掠过一些画面——

    ……

    他与其他弟兄受命前往淮阳郡一查究竟, 山高路远, 他们骑着好马, 几乎跑了一个月才到那儿。

    打听事情自然是要去酒家中, 那里鱼龙混杂, 什么人都有, 什么话都敢说。他们打听了数日, 除了酒家, 也进市集里, 也去乡间,变着法儿询问最近有什么奇异之处。

    一无所获。

    不对,也不能说一无所获,他们都在说养鱼之事,农夫在说,商人在说,官府里那些小吏也在说,这里好像变成了梦呓之郡,所有人都只会说着一个话题。

    他们毛骨悚然,又念着任务,四处翻腾,翻到了一处山里,然后,他们看见了众人口中鱼女——

    四月山崖青青,她拉着衣襟坐在树上,垂下来的,是双足而非梦幻鱼尾。

    当然,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引得仆从自嘲起来。人们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因为她带来了养鱼之法,才以此称之,又非因她是鲛人,能有什么鱼尾呢?

    “你们是迷路了吗?”少女在树上问,双足摇摇晃晃。

    但是……仆从鬼使神差想,她声音确实很好听,如同海面悠扬起了歌声。

    他没有回应,他弟兄就站出来说了个谎:“我们……是迷路了。不知女娥能否带我们下山?”

    他回过神来后就没吭声。这是在找相处时间,从这儿到山脚有很长一段路,他们可以慢慢套话,看看这“鱼女”是什么来头。

    对方向下瞥来,阳光从叶间洒下,熏染出浅淡光晕。就只看了一眼,她脸上笑意便收敛了些许,“骗子。”

    仆从未及细想,便将手按在刀柄上,警戒望着树上。

    周边不知不觉起了白雾,分明艳阳高照,那白雾却带来些微凉意。少女坐于树上,看向他这边,那一眼隔着白雾,与他相对。

    仆从后知后觉,这一块地方似乎过于安静了,没有乌兽,没有其他人迹,似乎一根针掉在此处都能发出声响。

    太安静了——

    “你是何人!”

    究竟是人是鬼!!!

    仆从箭步上前,将手中刀投掷过去,刀穿过白雾,刀锋锐利出寒光,即将砍中少女,而她却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

    “消失了?”卫青眼中似乎一瞬炽热起来。

    仆从心有余悸地点头,“不错。主君,我并非在说谎,那女娥确实消失了,我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何物,不知是魂还是鬼。”

    “当时?”

    “是啊。后来我才知道,她或许只是个会些许手段的奇人而已。”

    “怎么说?”

    ……

    他们连刀也不捡了,一行人急赶忙赶下山,风一吹,凉飕飕,才发现背后渗满了汗。

    “那女娥到底是什么玩意……”弟兄呆呆地望着不远处城墙,呆呆地自语。

    仆从也在庆幸,还好他们跑得快——那难道是山中幽魂,不甘死亡,逗留于世?

    弟兄擦了擦汗,“不管了,跑出来就好。走!咱们先去吃些东西,饿死了。”

    这个时间点用餐之人特别多,酒家中没有空案了,好在有一处座位上的人非常好,分了一半草席,允许他们过来挤挤。

    “多谢多谢。”

    他们坐下后,又听见有人谈论养鱼,声音不小,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弟兄中有人性子急躁,想到他们在山中遭遇,一时义愤填膺:“你们尊崇这鱼女,可知她根本不是人?”

    这话听起来太像是骂人了,仆从后来回想时,才明白过来那些人为何会生气,后悔莫及,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只听见三两声怒喝——

    “住口!”

    “竖子无礼!”

    喝声之后,整个酒家几乎起了大半人,都对着他们怒目而视。有些人还慌忙拦人,看上去若是不拦,就会有人冲过来用拳头和他们“理论”了。

    “我们只是……”仆从张了张嘴,受着满屋子目光,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而好心让位给他们的人也是拿出刀来,毫不犹豫与他们割席,看他们的目光宛若看着泥沼里的癞蛤|蟆。

    人们一个个留下钱,出了酒家,不一会儿,满室空席。只有几只野猫结伴冲进来,撅着屁股撞开碟子,从里面叼走食物。

    ……

    听到这里,卫青轻轻笑了一声,“你们这是被讨厌了。”

    仆从无奈苦笑,“是。‘鱼女’在淮阳郡民心颇高。我也是后来才知此事,若当时知了,便不会……”

    “为何会如此?就算是因着养鱼能让他们富有,如今才不过数月,鱼恐怕都不曾养大到能卖出价钱,又怎会有引起那么多人爱戴?”

    “鱼确实不曾肥到可以出售时。但是,我们到时,已经养了快一个月了,鱼连一条都不曾养死。而且,‘鱼女’所传《养鱼经》太详尽了,详尽到找不出来错误之处,或许正因为此,他们才会相信……”

    相信有人可以那么无私,不是把养鱼秘法留着自己赚钱,而是无偿教授给他人。

    与人恩惠总容易得到爱戴。

    卫青点头,“此事我了解了。那‘知天高地厚’又是怎么回事?”

    “有人侮辱了‘鱼女’,汲太守那边很快收到了消息,他不曾知我们是主公麾下,我们多番致歉,又说那句话并非在辱人,再告知山中事,他才稍稍消去愠色,却要我们亲自去与‘鱼女’道歉,他说那是位从西域学成归来的奇人,并非鬼魂。”

    说到这里,仆从脸上升起了奇异表情,“我也不知该不该信,汲太守为人……正直,应当不会骗我们,可……”

    仆从说起‘鱼女’时的神态,很明显是犹在害怕对方——他并不曾信汲黯话语。

    卫青默默听着。

    “总之,他引我们见了‘鱼女’。”

    ……

    他们再次见到了少女,对方手里拿着他们丢弃的那柄刀,手指屈起,叮叮当当在上边敲,看见他们时,很自然将刀递过来,“喏,你们的刀,下次别丢啦!”

    似乎没有愤怒。

    可是,怎么会不愤怒呢——如果她是祂,又怎么会不愤怒呢?区区一个凡人,竟然敢仅仅因为害怕而向祂丢刀!

    他们没有和幽魂相处经验,只能套入长安那些大人物。

    怎么会这么轻飘飘就揭过去呢?祂眼中像是流露了冷光,是因为他们没有登门致歉吧!也没有准备厚礼赔罪!祂还留着那柄刀,或许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警告,何况,祂现在不生气,以后回想起来也会生气。说不定会越想越生气,因为他们冒犯了祂的尊严。

    得将姿态放得更低——得赌咒发誓,以后绝不会对祂不敬!

    他们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又是赌咒发誓,又是道歉,还暗示下次一定带上厚礼,请足下谅解他们一时之失。

    少女脸上惊愕之色一闪而过,然后,祂垂下眼,仿佛从天外投注视线而来,“厚礼?有多厚?”

    他们惊喜,七嘴八舌说了自己所能拿出最贵重的赔礼。

    祂问:“可有地厚?”

    那些话语就戛然而止了。

    祂又问:“汝可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

    “就是这般。”仆从慢慢地说:“我们谁也答不上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卫青愣了半晌,才笑道:“这哪是让你们回答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