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同样换上皮甲,执起长剑。

    两边剑都开了刃,白锋发寒,他们面对面,就像一头暮虎与一头仍在壮年的雄虎对峙。

    二虎谁也没有移开视线,身躯缓缓挪动,眼神中唯有锐利。

    陡然,两柄剑同时拔|出,若银星划空,一札眼便撞在一起。剑与剑开始了角力,手与手暴起了筋皮,霍去病感觉到刘彻的力量若山沉,刘彻也同样咬紧牙关,往手上施力。太阳穴鼓起,指骨捏出苍白,他们谁也不肯让谁,不停施加力气。

    暮虎低声咆哮,雄虎不甘示弱瞪视,汗水湿濡了眼眸,洗刷出凌厉锋锐。

    似乎是暮虎经验更胜一筹,察觉到雄虎的力道涨得太快,水满则溢,有了一丝力松的破绽,便倏然发力,一把剑顿时压了另外一把剑。

    霍去病不得已将右脚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气势便弱了。

    刘彻不假思索将气势压了上去,手腕一扭,剑身一侧,另外那柄剑就从霍去病手中脱出,他人便也因着前扑力道,下盘微微不稳。刘彻当机弃剑扑过去,高大的身躯将霍去病撞倒在地,紧紧压着人。

    他哈哈大笑,面容得意:“去病,服不服!朕虽老,却并不弱矣!”

    霍去病扭了两下,发现钳着他的双臂若铁钳,便笑着告饶:“服了,陛下,去病服了。”

    刘彻松开手,身体往后一倒,随性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炫耀之色溢出:“冲锋陷阵朕不如你,可若是步战,朕未必不如。朕年少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游侠儿,游侠儿你知道吧,赤膊上阵都是常有的事,长安游侠可没有打得过朕的!朕可是汉家最大的游侠啊,游侠头儿哈哈哈哈!”

    霍去病翻了个身,爬起来,似乎很不服气:“陛下若是和臣比骑射,臣可以先让陛下三支箭。”

    “滚滚滚,谁要和冠军侯比骑射,朕又不傻!”

    *

    霍嬗发现父亲归家时,头发似乎有些凌乱,神情也是很魂不守舍。

    “父?可是陛下那边……”

    霍去病仿佛恍然被惊醒,摇了摇头:“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为父只是今日陪陛下练了一练。”

    未央宫中。

    刘彻趴在床榻上,由着侍医给他腰上上药,被稍微按了一下骨头,便隐忍地小声喘气。

    刘据着急地在外间问宫人:“怎么回事?阿父怎么会扭到腰?”

    刘彻低吼:“不用你管!”

    “阿父?”

    “闭嘴!朕还没老呢!养两天就好了!”

    但是,再不想承认,刘彻发现自己还是不太行了。去病明明没有攻击到他,他却还是伤到了腰,一躺就是好几天。

    侍医没有明说,话里却在暗示,他不比年轻时候了,不能再逞凶斗狠了。

    哦,他老了。

    *

    一股急迫感觉越来越近,仿佛预示着什么,让这头暮虎愈发暴躁,好几个大臣因一点小事便被他发作,新丞相亦被罢免了,太子都劝不住,朝堂人人自危。

    风雨欲来之景,仅有霍去病日日入宫,好似毫无所觉,依旧靠近狂暴的猛兽,与他饮酒作乐,谈天说地。

    也只有他能靠近了。便连太子都不行,也不敢。

    他有时看太子眼神有时带着温情,有时又很冰冷,四下少人时,他突然蹦出一句:“太子不类父,不若废之。”

    宫人跪伏了一地,不敢抬头。

    唯独冠军侯镇定地接一句:“太子宽厚,少杀戮,得百姓心。”

    “朕不得百姓心乎?”

    “如此,陛下何言子不类父?”

    刘彻便笑了。

    过了几日,他猝然又问:“朕为太子留下安逸乎?”

    霍去病认真回答:“陛下既证伐四夷,又安抚海内,文治武功远迈三皇五帝,民间多安居,言陛下之贤明,自然是为太子留安逸。”

    刘彻又笑了。

    这一晚,他没睡觉,他去了精卫祠,将所有人从祠中赶出去,不需要在旁边守卫。

    “天神,我真的能放心把大汉交给据儿吗?”

    “汉家制度下,绝不允许宗族存在。为了分化宗族,几代天子皆命各家,除长子外一成年,便立即分家,若不分家就收重税,大汉侠风浓重便是因此得来,许多人家没有土地分给其他儿子,那些余子只能四处浪荡……后来朝廷富裕后,将这些余子集起,为他们分配家产与活计,但是,据儿重谷梁,谷梁重宗族,我害怕,怕他上位后废了‘逐余子’政策。”

    精卫像没有回应他。

    刘彻并不意外,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说说话。

    有些话,他不敢和任何人说,哪怕是去病都不能说,只能和精卫像说。

    事实上,他这样过来说话,已经不止一次了。

    “去病说据儿得百姓心,可他其实没做过几件实事,那些贤名比较虚浮。我敢放下话来,若他起兵谋反,长安城中百姓,绝不会归附于他,更别说如旧秦时,陈胜、吴广以公子扶苏名义举兵后,有众多百姓依附这般的号召力了。”

    “我不在乎他以仁治国,但治国,不能只有‘仁’啊。”

    “据儿他……有些单纯了。之前江充多次暗中向我告状,说太子不是。据儿他信我,这我很欣慰,但是他都知道江充对他心怀不轨了,他怎么能……怎么能一点手段都不用呢,既不想办法收服江充,也不用雷霆手段打压江充,他可是太子啊,江充还能斗得过太子?可他就是放那里不管,任由江充中伤他。他竟然一点手段都不用!”

    “我本来想着,我治国时多艰苦一些,将更安稳的国家交给他,如今似乎确实是这样了,但我又忍不住忧心,他能不能压得下我麾下那帮能臣。”

    “有去病在,只要他不拿走去病手中兵权,去病便能为他镇住朝堂,可,去病也五十多了,迟早……”

    刘彻絮絮叨叨说了一晚上,月光从窗外泼进来,慢慢,换成了白昼的光。

    白昼照亮神祠,也照亮了大汉天子平静的面庞。

    原来,他心中早有想法了。

    *

    又是一天傍晚。

    霍光和卫不疑被召去了未央宫,入宫时,相互见面,发现脸上同样有着疑惑,便知对方亦不知陛下为何召见。

    夕阳冷冷,殿内昏昏,药味浓重,大汉天子咳嗽声轻微响起。

    谁能想到暮虎竟已虚弱至此,一时将二臣心脏都揪得生疼。

    “陛下……”

    刘彻抬眼,见了他们,笑着赐座:“莫要如此小儿女姿态,朕今日叫你们过来,是有些怀念昔年了——不疑你过来。”

    卫不疑走过去。

    刘彻说:“你跪下。”

    卫不疑想也没想就跪了下去。

    刘彻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轻笑了几声:“像仲卿。”

    猝不及防提到亡父,卫不疑眼眶当即红了。

    “不疑,不疑,你的名还是朕起的,那时候朝中有人中伤你父,朕将那些人统统下狱,给仍在襁褓中的你赐名,果然,那些人便一句话都不敢多吭声了,嘿嘿。”

    他这时候哪里像个皇帝啊,只像个得意于自己做法的小老头儿。

    刘彻又看向霍光:“子孟你也过来。”

    霍光走过来,也跪在刘彻面前。

    “我快要驾崩啦。”

    刘彻轻声说。

    霍光与卫不疑遽然抬头,急迫想要打断他的话:“陛下你——”

    “不用说那些哄人的话,朕今天把你们叫过来,只想回忆一下往昔岁月。”

    “你们不知道吧,当初要打匈奴时,朕都准备御驾亲征了!他们都说打匈奴不行,要和亲,朕偏要行给他们看!”

    大汉天子骄傲地说:“朕这一生,从未服输过!”

    霍光得知陛下要驾崩时,心中满是浮躁之意,此时却在陛下话语中,慢慢平复下来,唇角也忍不住露出了笑。

    陛下或许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只要他在,就能稳定人心。

    是他一手扶起了汉家的骨与魂。这大汉能没有他霍光,却绝对不能没有陛下!

    “不疑你肯定不知道,你父他年轻时,可是对自己一点自信也没有。”

    “啊?”卫不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

    “我和你说,当初有人给他相面,说他以后能封侯,他就说:他能不被人打骂就知足了,怎么会去奢望什么封侯呢。”

    刘彻说着说着,就偷笑,仿佛在笑他的大将军。

    “然后啊……”刘彻露出一个温柔笑意,轻轻地说:“然后你父他,就在第一次出战匈奴时,打到了匈奴龙城,这可是汉家从未打出过的战绩。”

    卫不疑听得心神激荡,恨不得也上马去为汉家征战,来一个出将入相。

    “朕那时候完全没想到,上天给了个卫青,还能给一个霍去病。”

    霍光悄悄挺了挺胸膛。

    “朕的冠军侯,勇冠三军,转战万里,无向不克!打到狼居胥山,那里可是匈奴祭天的圣地,那个促狭鬼,也故意在此地设坛,面向中原,祭拜天地,匈奴那边听说了,可是活活气死了好几个匈奴。”

    刘彻目光投向了面前二人:“还有你们……”

    霍光与卫不疑发愣。

    居然还有他们?

    “朕知你们才华,特意放你们去太子身边,只希望你们日后能辅佐新帝,治理好汉家。太子……”

    刘彻沉默了一下,微微叹息:“太子重谷梁,谷梁害国,到时候需要你们多费心了。”

    霍光与卫不疑连忙说:“陛下莫要担忧,殿下……”

    刘彻摇摇头,只轻声道:“我这辈子都不肯认输,可我只是凡人,凡人老后,就要死,不知我死之后,汉家又将走向如何,谷梁……呵,谷梁,他们或许要赢朕一回了。”

    “陛下……”

    “不说这个了。”

    刘彻拍拍手,有宫人捧着一件甲胄和一柄宝剑进来。

    “这甲胄是朕当年所穿,剑亦是朕之佩剑。卫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