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还活着。
李御医手拈白须,叹口气:“当不起淑人的‘大人’,让开吧,老夫今年七十了,不怕死。”
程丹若抿抿唇,侧身走到旁边。
李御医颤巍巍蹲下,手指往对方的手腕一搭,片刻后,取针刺入穴道。
病人慢慢平静,不抽筋了。
“留针一刻。”他?吩咐随侍的药童。
药童应了一声,守在旁边等待。
李御医艰难地起身,程丹若馋了他?一把,扶他?到外面,病房的空气对老人家还是十分危险。
“你叫——”李御医没拒绝她,皱着白眉苦思冥想,“叫什么来着?我只记得你爹叫程天护。”
“丹若。”她回答,“我叫程丹若。”
“噢,是了,丹娘。”李御医缓缓点?头,“我记得,你总是被你爹骂。”
程丹若:“嗯。”
刚穿越过?来,还有点?穿越女的傲气,学不乖,她爹说了不对的医学知识,她就忍不住纠正。然而,父亲并?没有大惊失色,将?她视为天才,疼如珠宝,反而火冒三丈,连骂带打。
“一个小?丫头,让你学医就已经是网开一面,偏偏学不乖,忤逆尊长。”李御医五味陈杂,“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是你在这里救人呢。”
她笑笑,不接话。
李御医道:“早知道有这天,我就该多教你爹一些的,不,我该亲自教你的。”
程丹若还是不接话,压根没当真。
她记得很清楚,李御医对她父亲也?多有保留,想把绝学传给自己儿?子,她爹没少?抱怨,又?怎么会把技艺传给和他?无?亲无?故的自己呢。
是她今天站到了这里,才能换得这句肯定,可早已没有意义?了。
“我小?时候不懂事。”她和和气气地说,“我爹骂我也?是应该的,您没计较我给您添过?的麻烦就好。”
又?转移话题,“您怎么会来这里?”
李御医道:“谢知府四处找大夫,我听说了,就过?来看?看?。”
风沙大,他?呛了口沙子,忽而撕心裂肺咳起来。
程丹若连忙拍背,给他?顺气,又?递上帕子。
李御医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老了,真的老了。”
“您回去吧。”程丹若劝道,“时疫凶险,您年纪大,被过?病气该怎么是好?”
“到我这年纪,早就不在乎了。”李御医复杂道,“十几年前,我没了儿?子,三年前,孙子也?没了,留我一个糟老头,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看?向她,口气坚决:“就让我为家乡父老尽最后一份力吧。”
程丹若哑然。
李御医道:“这大头瘟我见?过?一次,只是和今日不同,更似丹毒,这病你说是老鼠过?的?这又?是什么道理?”
程丹若尽量简洁地说了一下鼠疫的特征,至于病因,无?法解释病菌,只能参考清末中医对鼠疫的猜测,说是天地之间的浊气,因浊气沉,故先寄生于地下活动的鼠类。
这说法勉强得到了李御医的认可:“也?有几分道理。”
再说解毒活血汤,这是名方,对症又?合药理,李御医挑不出毛病,却道:“开方该因人而异,该清火却只用?竹叶石膏,未免死板。”
程丹若道:“实在没有法子分开熬药,只能如此。”
李御医眺望这一间间的棚屋病房,片刻后,无?奈地承认现实:“也?罢,你主张完备,老夫也?听你便是。”
医者仁心,老人家这把年纪,直言无?儿?无?女,不怕死,程丹若也?不多客气。
直接恳求道,“鼠疫发作急,须及时抢救,扎针放血,可否委托给您?”
李御医当仁不让:“有何不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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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御医的加入,无?疑大大缓解了程丹若的压力。
老人家见?多识广,用?药精准,虽然医学理论不够先进?,胜在经验丰富,尤其是面对突发抽搐、昏迷、谵妄病人,几针下去就见?效。
于是,程丹若终于能在第?三天的夜里,好好坐下吃口饭,歇歇脚。
地方有限,她、梅韵、柏木、程必赢和四个蒙古侍女,都不分尊卑,挤在一个大棚子里歇息。
李御医年纪大了,程丹若让出自己的交椅,由学徒服侍着吃面条,是的,这地方连桌子也?没有,得手端着碗。
梅韵心有不忍:“让人送个条案过?来。”
“梅姑娘不必如此。”学徒忙说,“我练手劲呢,这样?扎针才稳。”
梅韵定睛一看?,果然,学徒的手稳稳当当,汤碗一动不动,半点?不颤。
“针灸,练的就是眼和手。”李御医吃光面条,慢条斯理地说,“你认穴不是很准。”
程丹若道:“是,我以前只扎过?自己。”
“多练练。”李御医说。
她点?头:“好。”
两人均累极,不再多说,各自进?食。
程丹若吃的是炒饭,加有胡椒粉,尝过?就知道是家里厨娘的手艺。
谢玄英肯定把她也?捎上了。
唉,也?不知道他?的伤得重不重,蒙古的兵器不干净,万一感?染可就麻烦了。
她越想越担心,干脆搁碗,找出行囊笔和裁好的纸张,借着烛光写注意事项。
伤口必须清理干净,不能留有脏污。
伤口太深或者太长,需要缝合,但缝合有讲究,千万不要让别人随意尝试,可以先敷药看?看?。
纱布必须是滚水中煮过?的。
如果有发烧感?染的症状,必须马上通知她,她会赶回来处理。
林林总总写了不少?,总觉得还有疏漏。
但程丹若怕拖得太久,反而延误,依旧封口,派柏木送到门口。她不能进?出,信笺却是无?妨,毕竟每天要送药材名单出去,以便补充。
“现在就去。”她吩咐。
柏木笑了:“是,小?人这就去,保管爷半个时辰后就能收到。”
程丹若潦草点?头,再端起碗,饭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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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得胜堡的院子,李必生正替谢玄英包扎伤口。
他?的右肩和左腿都被划了道口子,肩膀的轻些,毕竟鱼鳞叶齐腰甲不止好看?,防护能力也?很强。但腿上只有两幅战裙,以织锦和皮毛织成,且须骑马,无?法随意挪腾,硬是挨了一下。
锦缎和皮毛都被彻底划开,有一道明显的伤口。
不过?,发现大腿受伤后,谢玄英第?一时间用?帕子系住了腿,流血不多,此时敷上止血药,虽疼痛难忍,但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大人处置及时,幸好幸好,不过?补血汤依旧要喝。”李必生嘱咐。
谢玄英点?点?头,面色略有些苍白:“内子擅外伤,曾同我说过?如何处理。”
李必生恭维:“程夫人医术高明,在下望尘莫及。”
谢玄英的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李必生没瞅见?,赶紧开方子,吩咐小?厮如何煎服,又?告罪:“草民还得去三圣庙一趟,如有不妥,烦请大人派人知会一声。”
“李大夫仁心仁术,不必如此。”谢玄英道,“松木,送大夫出去。”
松木弯腰:“是,李大夫这边请。”
李必生行礼告退。
他?前脚走,田北后脚就进?来,呈上信笺:“夫人送过?来的。”
方才还因为失血,难免有些疲惫的谢玄英立即睁眼,伸手夺过?信封。
拆开一看?,登时好气又?好笑。
全是如何处理伤口,别的一句也?无?。
但……他?拿起榻边的册子,翻到其中一页。这是昔年去山东时,她塞给他?的,里头详细阐述了该如何处理伤口。
若伤在手臂、大腿等血流充沛处,要及时止血,在离身体近的地方,拿系带勒一圈,过?段时间放一下。
伤口需要清理干净,周围也?要拿湿润的纱布擦拭干净。还有,伤口太深要缝合,却必须是肉合肉,皮连皮,不能乱来。
不独这册子,她写《驱病经》时,也?仔细为他?解说过?个中缘由。
明明不止说过?一遍,偏还要再写一次。
他?还没老,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玄英想着,心底却泛出绵绵不绝的喜意。
处境艰难,丹娘绝对不会空费笔墨,写一些无?济于事的空话和牵挂。她只会写最要紧的、最迫切的、最有用?的。
但,她却忘了,这些他?早就知道。
又?或者,知道他?听过?,却还要再说一遍,唯恐他?忘了,耽误了伤情。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他?忘却疼痛。
第270章 渐转好
第四天了。
重症的病人连续救治无效死亡后, 轻症的状况得?到了控制。
今天,死亡人数明显下降, 轻症转重症的人也不多。有?些身体强壮的汉子, 在连续服用几?服解毒活血汤之后,情况明显转好,红肿消退, 体温回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