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抿抿唇角,涣散的?注意力收拢,萎靡的?精神重新亢奋了起来。
众臣请安,皇帝叫起。
大?家都很忙,没时间废话,所以,问过几句湖广的?洪涝后?,大?家就很有默契地将话题带向?了羊毛。
皇帝问:“顺义王妃言,今后?羊毛交易,均由官府统一买卖,诸卿以为如何?”
杨首辅答:“臣等无?异议。”
程丹若帮他们翻译:商户自行收买羊毛,谁也?捞不?到?钱,这次能有机会沾手,不?同意是傻子。
皇帝问:“如何施行,议一议。”
蔡尚书率先开口?:“臣以为,此事当分为两部分考虑:谁出面采买,拿了羊毛谁来做?如今既有考成法?,即便是工部主理,也?要让户部提前算入今年的?开支,不?如由户部直接过手,也?好核算。”
程丹若暗暗点头,比起只知道和稀泥的?许尚书,蔡尚书性格更强势,也?确实点明了关键。
官府采购,不?管是户部出面,还是工部主持,都是要户部批钱的?。既然都要户部出,工部就直接干活算了。
要知道,多一个部门,就多被?刮掉一层钱。
工部的?油水已经够多了!
皇帝“唔”了一声,继续点名。
“曹卿认为呢?”
曹次辅道:“臣以为,羊毛与战马相仿,不?可一昧依赖胡人,假如官营,人手、织机、场地均是不?小的?开销。若是胡人反悔,或是天灾,羊毛供应不?上的?话,必然造成浪费。”
但崔阁老说:“未必要完全依赖胡人的?羊毛,山西今年的?夏税,可以收取部分羊毛代替。且互市开了三年,北地不?少人家都养了羊,真有什么不?好的?,人手可以遣散,织机可以织棉,地方更不?必提,总有别的?用处。”
嗯,这话也?在理。
程丹若瞥了崔阁老一眼,发现文官们在大?是大?非上,立场又是统一的?。
——毛纺织要归国有,(这样大?家才有机会发财),不?能给?皇帝当私房钱。
不?过,崔阁老说完这句话,又道:“倘若羊毛收得多,工部怕忙不?过来,依臣之见,不?如商议一个份额,比如五成归工部,用于边军的?供给?,三成为官营,剩下的?两成,召集各地商人为之。”
程丹若:“……”
这是对皇帝的?让步吗?
她又看向?王尚书。
王尚书紧闭嘴巴,一声不?吭,犹如壁花。
很好,他默认但不?参与。
球踢回?到?了杨首辅处,他要代表所有文官发言了。
“臣以为……”杨首辅刚想开口?,皇帝就做了一个手势。
“程司宝。”皇帝笑道,“是你想出的?羊毛织衣,长宝暖也?做了三年了,论起羊毛纺织,在场的?怕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了,说说你的?看法?。”
杨首辅微蹙眉头,瞄了眼程丹若,但没有吭声。
他看得出来,皇帝并不?满意他们的?说法?,打算从别的?地方入手,而程丹若就好像司礼监,在这种时候,提出相反意见,和内阁打擂台。
但太监是太监,程夫人从前虽是女官,如今却是外臣的?家眷。
“陛下所言极是。”杨首辅不?紧不?慢地说,“程夫人。”他加重了这个称呼,提醒她自己的?立场所在,“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没料到?,风波这么快就到?了自己身?上。
但她早有腹稿,恭敬道:“臣不?过偶然想到?的?编织技法?,没有陛下指点,今日?种种皆是镜花水月。”
顿了顿,又笑道,“臣是为陛下办事的?,长宝暖亦是为陛下进贡衣物,才有此商号,臣不?才,岂可贪功?”
皇帝微微一笑。
她直起身?,真挚地看向?众人,道:“臣妇一介妇人,不?懂朝政。诸位大?人所言似乎都有道理。”
这可不?是谎话。
翻历史书,好像轻易能分辨谁是忠臣,谁是佞臣,谁能干,谁废物。但身?临其境才晓得,当时看起来,好像所有人都是对的?。
一眼能看出的?废物,怎么可能当阁老呢?
三位阁老说得都有道理。
“只有一事,臣妇想问一问诸位大?人,”程丹若一副不?解的?样子,“今后?长宝暖算是官营,还是私营呢?”
石大?伴笑道:“程夫人糊涂了,向?来进贡之物,均是官营。”
她一副赧然的?样子:“原来如此,臣妇见识短浅,令诸位大?人见笑了。”
没人信这话。她可是抛出了一个好问题:之前的?羊毛生意,长宝暖独家垄断,现在让工部接手的?话,该如何对待?
她可是说了,这是为陛下进贡才有的?,换言之,这不?是她的?钱,是皇帝的?钱。
第278章 夹缝中
程丹若爽快地?送出自?己的股份, 孝敬了皇帝,那么, 朝臣们也得?意思?意思?, 别碍着?大老板发财。
“可和盐铁一?样,特许经营。”崔阁老马上提出对策,其灵活之快, 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有腹稿。
程丹若瞄他?, 没错过石大伴投注而来的视线。
果然。
崔阁老站队的同时,没忘记给?自?己捞好处, 猜得?不错的话, 估摸着?打算等她离开后, 一?脚踢开大同的小股东, 以及碍事的昌顺号, 让宝源号独揽?
然后,其他?股份一?部分给?皇帝,一?部分归崔阁老所有?
她揣测着?, 垂下眼眸, 余光却瞟向了杨首辅。
杨首辅咳嗽两声,含糊道:“也是个办法, 给?长宝暖一?个皇商的特许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你的钱我们不管, 都算你的,其他?不行。
程丹若思?索了会儿,倒也理解:但凡钱过户部, 杨首辅肯定也有份,不会在这事上和崔过不去。
他?们现?在是一?伙儿的, 属于对抗帝王的文官团体,小利益可以不计较。
皇帝见阁臣全都站到一?起,明确反对织造局接手,也清楚,这是文官的底线,但面上不露,继续问:“程司宝?”
程丹若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之色。
“有话但说无妨。”皇帝道。
她像是不太好意思?,抿抿唇角,才轻声道:“国家大事,臣妇不懂,只将这些年的经验,同各位阁老说一?说,若有浅薄之处,还望阁老莫要取笑?。”
曹次辅给?了她一?个台阶:“程夫人不必自?谦,我等毕竟未曾经手过毛纺织,还是要你仔细说说。”
“是这样的。”程丹若不疾不徐道,“长宝暖在山西,算独一?家生意,然则织娘不过百人而已,哪怕是熟手,五日织一?件,一?月也不过五百来件,大部分毛衣仍旧来自?平民之家。”
她语调柔和,不提问、不质疑、不反驳,虽然身着?命妇礼服,但画了淡灰色的浅眉,搭配敷粉后过分苍白的面容,毫无攻击性。
“贫寒人家的妇人女子,每日趁着?劳作的空隙,织上两针,手脚麻利的就挣点?工钱,家务繁杂,要下地?种田的,灶上做饭的,替人洗衣的,只能偷空忙一?会儿,为家人织一?件御寒的衣裳,好在毛衣最?大的长处,就是灵巧多变。
“一?件衣裳,差不多要一?斤毛线,没钱买,半斤也能做个背心,有钱了,拆了重新做衣。若攒下一?些零碎,就织个围脖、手笼、帽子……拆换很便利,和棉衣不同,能满足各户人家的需求,可自?给?自?足。
“此外,做工都是计件,在大同,城里的好说,直接去铺子交就是了,乡间妇人却忙于生计,鲜少进城去,长宝暖每月一?天,定点?到各个村镇的集市收取。”
无须明说,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首先?,毛衣不能全靠织娘,这和织布有极大区别,织布能依靠织机,但毛衣更像是刺绣,纯靠人工。
工部就算拿到了营业权,也最?多只能做毛线,具体的编织依旧要下放。
但,朝廷有这么多人手到处收毛衣吗?
就算有,这也是对人力的极大浪费。
另外,许多贫寒人家靠毛衣挣钱,一?旦官营,他?们生计断绝,等于逼人去死?。
皇帝沉吟道:“所言在理,毛衣贵在民生,不可因噎废食。”
程丹若心里呵呵,话说得?好听,帝王享受的时候,有几个能考虑百姓生活的?刚才也没见提啊。
但不妨碍她飞快拍马屁:“陛下圣明。”
然而,这些问题固然诛心,却难不倒厚脸皮的重臣。
现?在重要的是百姓怎么办吗?不是,是权力,以及权力带来的利润,花落谁家的问题啊!
崔阁老不紧不慢道:“程夫人的心是好的,这些事,今后再细说不迟。”
程丹若:“……”草,一?种植物。
她看?看?其他?三位,他?们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让太监把持,其他?容后再说也不迟。
程丹若沉默。
片刻后,她装出一?副被忽悠到了的样子,重复了遍公式:“臣妇不懂朝政,”原来政治真的无所谓百姓,“一?时失言,”无耻还是你们无耻,“还望诸位大人莫怪。”交给?你们,四百年后再普及毛衣算了。
曹次辅又递来一?个台阶:“程夫人提醒得?及时,今后是得?多加留意。”
程丹若怀疑他?和靖海侯有了默契,顿了顿,又迟疑道:“诸位大人海量,其实还有一?事,臣妇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是君臣博弈,今天,她其实是皇帝的棋子。
所以,帝王也必然需要给?予她支持——除非,他?已经选择放弃她。
显然此时,皇帝还有点?不甘心,玩笑?道:“有什么不能讲的,你不是朝廷命官,说错了,难道诸位大人还会笑?话你?”
众臣不想笑?,但配合得?笑?了起来。
但程丹若十分严肃:“国家大事,臣不懂,”先?说一?句防杠声明,而后才道,“然而,方才曹次辅所说,胡人不可信,臣深以为然。”
她道:“这次,布日固德之所以能挑起争端,便是疑虑我朝有意利用?羊毛,反制其国的顾虑,方才引来多方支持。”
牵扯到胡人,就牵扯到皇位。
皇帝端正了脸色:“说下去。”
“臣曾旁敲侧击,打探许多胡人的看?法。”程丹若道,“他?们一?方面欣喜于羊毛能交换粮食,另一?方面,对毛衣也十分感兴趣。”
曹次辅的眉毛跳了一?跳。
她道:“毛衣的编织技术,并非凭空而来,蒙古以西之地?的胡人,擅长用?毛线编织地?毯,在欧罗巴,也有人用?这门技艺编织渔网。因此,有些胡人其实十分擅长编织之法,她们的帐篷上常有彩色璎珞做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