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方晏儒皱了眉头,沉默许久。
再抬眼时,他又成了来时那副文雅谦逊的模样:“你既嫁入方家,那么日后无论慕家是如何下场,你就算是寻死,也是作为方家宗妇,死得其所。”
这一刻,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身侧,四周雨雾弥漫,沾湿了她轻薄衣裳,玲珑身段,不盈一握。
慕时漪冷眼看方晏儒转身离去,磅礴大雨下,她不禁想到姑母病逝那年。
全堰都勋贵都以为,慕家为了权势前程,定会把她送入宫中,即为皇后也为质子。一是为家族百年气运,二也可以消除帝王猜忌。
偏偏他们选择了最没有可能的一条艰难路,家中男丁全部远赴边疆战场建功立业,而她匆忙下嫁。最后这夫家虽也是族中长辈千挑万选,到底还是遇人不淑,所嫁非人。
想着这些,慕时漪掩唇低笑,檀口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嘲弄。
她负手立于廊下,隔着空濛雨雾,漠视着眼前雕梁画栋的辅国公府,远处花丛下,有一株攀炎附势,簇拥着向上的凌霄花。
本该高枝炫耀,灿烂盛大的花骨朵,此番磅礴雨下,折了细弱枝干,焉哒哒垂着,不过是丧家犬的姿态。
有风卷挟着寒气,犹附骨毒虫,不要命般往她骨缝里钻,无处不在的森森寒意。
身后突然一暖,原来是山栀抱着斗篷匆匆赶到:“姑娘,夏末天气多变,莫要染了寒气。”
慕时漪眸中厉色瞬间软下来,她娇美的嗓音,透着一丝疲惫沙哑:“林嬷嬷和宝簪可还好?”
山栀压下眼里泛着的心疼,气愤道:“宝簪状况尚可,都是些皮外伤,将养几日便好。”
“可林嬷嬷年纪大了,昨日跪了一夜,又被打了三十板子,如今烧得迷迷糊糊,恐怕没有月余是不见好了。”
慕时漪垂了眼眸,下意识握紧袖子里的白玉折扇,这一刻她不由向神明祈祷,希望父兄平安,这笔账,待日后尘埃落定,她定要一一细算。
而眼下,她轻哼了声,语调透着冷厉:“让人把林嬷嬷悄悄送到城外庄子养病,然后你再出府去找镰伯,让他从暗桩调人,查方晏儒这三年来的所有的行踪。”
山栀心中一凛,赶紧应下。
方晏儒这人自来过分机警,更是清高自负,平日与那些文人雅士一同高谈阔论,却是连花楼都不愿踏足半步,白白得了一个翩翩君子的雅称。
夏日雨水缱绻缠绵,一连三日,终有了堪堪停歇的迹象。
这日,慕时漪用过午膳,整个人懒洋洋伏在临窗的书案上翻阅账册,手里捏了把象牙团花小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丹绳坠着牡丹小金铃,挂在玉腕上叮咚作响。
门被人从外头轻轻叩响,有人轻声细语问:“姑娘,可是歇下了?”
宝簪赶忙放下账册,迎了出去,却是山栀,满身水汽站在外头。
“姑娘,山栀姐姐回来了。”
慕时漪闻言,慢慢坐直了身体,那双妩媚慵懒的凤眸里,终于泛起一丝兴致,她朝屏风那头看去:“可是查清楚了?”
山栀喘息未定,从镰伯那里得了消息后,一刻不敢耽误,匆忙赶回:“姑娘,镰伯手下的探子查了三日,才扯出一些蛛丝马迹。”
“那女人,这些年一直被世子偷偷养在青桂巷内,若不是因为月初时,她悄悄请了会医的稳婆把脉,恐怕谦伯的人还真难顺藤摸瓜找到一些东西。”
慕时漪抚唇笑了,漂亮又精致的眼中潋滟波光,不由抚掌感慨:“这三年,我倒是小瞧了他的手段。”
所以那日他那般急切赶回府中,又是一副要缓和关系的态度,原来是外室有孕,不得不带回府中,不然要生在外头,那就是奸生子,就算日后带回来,辅国公府咬牙忍下,在府中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慕时漪垂眸沉思,她白皙指节,轻叩桌面,一下一下,山栀和宝簪都不由同时屏住呼吸。
以目前堰都形势,恐怕无论是宫中还是堰都各大家族,定都不希望她和离出府。
不管方晏儒同意与否,她若和离,便是打破当前局势平衡,成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互相争夺的对象。
毕竟宣威将军除了远离堰都扎根在苍梧边境的养子外慕行秋外,唯一的亲生血骨,只有慕时漪一人。
偏偏慕时漪早亡的生母徐含珍,她是大燕国唯一异姓王,定北王徐毅的嫡亲妹妹。
虽说徐含珍当年在嫁给慕重云为妻时,便亲自断了与娘家的关系,后来无故病亡,更是导致慕徐两家成了死敌。
但慕家如今手握大燕国四十万大军盘踞在苍梧,徐家手中三十五万将士镇守苍西,总是隐患,让人夜不能寐。
若再因慕时漪这唯一血脉变数,两家和解,真的要反的话,那大燕国花家的江山,恐怕都能直接改名换姓了。
眼下现状容不得慕时漪多想,她施施然起身,吩咐道:“走吧,我们去青桂巷,会会那人。”
沉闷午后,车轮碾过被雨水洗涮一净的青石板,伴着氤氲水雾,缓缓停在青桂巷一处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前。
“姑娘,到了。”镰伯停车,指了一个方向。
慕时漪顺着他指地方看去,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小院,门前种了一株被暴雨压完枝头的凌霄花。
镰伯靠在车辕上,眼中泛着冷光,面无表情复述道:“这院子里头的人甚少出门,日常采买,据说都是外头有特定的下人,定时定点送到,不过那日上门看诊的稳婆说,下头丫鬟是称她为柔婉姑娘。”
“是么?”慕时漪乌眸中盛了丝兴致,玉白指尖挑着纱帘一角,抬眼环顾四周。
这一通环视下来,就算她也不得不感慨,方晏儒这人真是谨慎到了极致可怕的地步。
这处青贵巷瞧着冷清,却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前边隔着数百米距离,再转个弯儿,是宰相府邸;往后走,再隔条长街,就是庆安长公主的公主府。
这地儿寸土寸金,又少有宵小偷盗,可畏是真正的金屋藏娇的好去处。
马车里山栀满目不忿,愤愤道:“姑娘可要奴婢翻墙进去,先把人给捆了再说。”
慕时漪笑了笑,慢悠悠道:“不急,好歹得确认人在不在里头。”
“以方晏儒那狡兔三窟的心性,这处前门开阔,后门更是四通八达,若稍有动静,恐怕里边的人就跑了。”
“我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功夫,莫要打草惊蛇才对。”
等了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得里头传来动静,一丫鬟打扮的女人,把院门悄悄开了条缝,观察半晌,又躲了回去。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声音,听着里头的动静,恐怕是有人要出门的架势。
偏巧这时,巷口突然惊起一阵喧闹,不知是谁家马匹受惊,紧接着是一连串凌乱脚步声。
慕时漪下意识看过去,正好看见西风小公公浑身是血,从一匹口吐白沫的骏马上滚下来。
而那凌霄花院里的人,也因为外头突然的异响,霎时没了动静。
现在若是不第一时间冲进去逮人,恐怕里面的人就溜了。
这千钧一发时候,慕时漪根本来不及抉择,几乎是下意识吩咐:“镰伯,先救人。”
“是。”
不过是眨眼功夫,已经昏迷不醒的西风公公,被镰伯用外袍裹着,藏进马车内。
山栀怕血迹冲撞自家主子,她还拿出箱笼中不用的厚毯遮在西风小公公身上,掩去那些刺目鲜血。
慕时漪闻着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看向山栀:“伤得可重?”
山栀拧眉看了半晌:“姑娘能救。”
慕时漪沉吟片刻:“那先把人送到妙春堂安置。”
残阳在地上撒下最后余光,伴着无处不在的灿烂金色,镰伯驾着车拖出长长的倒影,若无其事穿街过巷,却又极其巧妙避过堰都城中的某些打眼的地方,
许久后,他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姑娘到了。”
山栀赶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往妙春堂里头递了牌子,不一会儿功夫,走出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开了另一处一个不起眼的木门,马车毫无阻碍行驶进去。
这妙春堂明面上是医馆,实际上是属于慕家掌控的暗桩之一,掌控了堰都城中至少一半药草的买卖生意。
等安顿好西风小公公,慕时漪回辅国公府的路上,她让镰伯悄悄派人去了一趟青桂巷。
果不其然,那里早就人去楼空,根本就挖不出任何线索。
等慕时漪回到辅国公府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浮光院内,早早点了灯。
才穿过垂花门,她就见得宝簪神色焦急,等在外头:“怎么了?”
宝簪指了指身后的浮光院:“世子来了。”
慕时漪愣了愣,转而讥讽笑出声来,她拍了拍宝簪的手安抚道:“莫怕。”
方晏儒就负手站在慕时漪平日最喜欢摇扇乘凉的葡萄架下,大片青翠的葡萄叶,和一簇簇还未曾成熟的葡萄串儿,不知怎么的,就把眼前本该文雅谦和的男人,衬得有些色厉内荏。
慕时漪心里冷哼一声,下意识取出她袖中藏着的那把白玉折扇,握在白皙玉指间轻摇。
方晏儒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抬眼时,目光落在道路尽头那柔美纤细的倩影上。
印象中那个永远高高在上艳光逼人的千金贵女,此刻背着光,在幢幢灯影中,一身素衣,一把白玉折扇,竟是平添几分令人心生怜惜的柔美。
方晏儒掩去眼中的烦躁,问道:“今日下午,你去哪里了?”
慕时漪似笑非笑看向他:“方晏儒你不该是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么?怎么来问我?”
方晏儒骤然往前走了几步,他嘴唇翕动,冷冷的盯着慕时漪,终于忍无可忍质问道:“那日归元禅寺,死的探子,是你杀的?”
慕时漪搭着山栀的手,施施然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她用扇骨抵着眉心,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上位者的姿态,注视着方晏儒:“那探子原来后头真正的主子是你?藏得可真深。”
方晏儒的拳头就像打在了一滩柔软到,令人无助的棉花里。
今日晚间,当柔婉哭着找到他说差点死掉时,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那一瞬间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慕时漪的手段,疯了一般赶回府中,要质问她,然而在真正对上的那一刻,他竟然在她冷漠的眼神下,感觉自己低微得如蝼蚁一般。
第5章
夜风卷着盛夏余温,匆匆掠过,葡萄藤蔓沙沙作响。
浮光院内,二人一站一坐,顷刻间却高下立判。
方晏儒藏在衣袖中的手握得死紧,他沉脸看着端坐在藤椅上,竟还有心思用扇骨勾着葡萄藤蔓把玩的慕时漪。
半晌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往后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完便甩袖离去。
接连几日都是日头高照难得的好天气,慕时漪如今轻易出不得府,被太夫人和方晏儒暗中派的人盯得死紧。
百无聊赖,她便吩咐宝簪和山栀把成婚时收拢在库房里的嫁妆单子清点一遍,有些不打眼的物件通通收拾起来,让镰伯私下把那些东西一批一批悄悄运回永安侯府,她未出嫁前的院子放好。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日。
这是早早就定好的日子,以贵妃名义举办的赏花宴,不过这宴会也只是个幌子,因宫中皇子公主都到了适婚的年纪,这宫中一趟,不过是未婚贵女间的相看。
当日清晨,辅国公府一大早便忙碌起来,方芸盈也早早的被太夫人给闹起来梳妆打扮,就指望这这次赏花宴能好好出彩一番,日后定一门顶顶好的亲事。
巳时刚过,太夫人丁氏带着嫡女方芸盈出府,不想却在辅国公府门前,一前一后遇到了慕时漪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