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像是尝到酸味似的表情,喉结动了一下,咽下去。
“害怕我接受不了?”
秋辞又吞咽了一下,“嗯。”
“我觉得你想多了。”
秋辞像是尝到更酸的东西,眉头皱得更紧了。盛席扉用手指把蹙在一起的眉毛抹平。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秋辞突然叹了口气,像是也厌倦了眼前这现状,一把将盖住下面的浴衣拿开了。
秋辞想起《蝴蝶君》那部电影。蝴蝶君男扮女装,一辈子都和那个忧郁的法国男人关着灯做x,直到分别都没让对方看过真正的自己。如果蝴蝶君也爱那个男人,那得是多么可悲的一生啊。
……他一定忍很久了,从鼻腔里如释重负般的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但眉头和嘴唇依旧负着重……以上都是秋辞以仰视的角度从他面部的变化看出来的。
以往只有在最后的时候秋辞才躺下,那会儿本就不管不顾,没什么值得深思的。可现在这样和缓,秋辞也愿意躺下来了。他起初极力控制自己,怕出现曾在leon面前发生过的应激反应,但是并没有,他躺着,逐渐放松身体,四肢依旧乖顺。
但依然觉得超载,一直用手捂着。盛席扉的视线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滑了一下,又移回到他脸上。秋辞舌尖在嘴里动了动,看着他的脸就想和他接吻。
……秋辞从浴室出来,看见盛席扉盘腿坐在沙发上,腿上又架着笔记本电脑,正在写代码。秋辞知道他最近晚上都在看一个学术会议的paper。他总是这样争分夺秒地学习、工作,像一块永不觉厌烦的海绵,不断地吸水,再不断地挤出水。
见他出来,盛席扉干脆地摁了暂停,把电脑合上了。
“你接着看吧。”秋辞说。
盛席扉笑着摇了下头,把笔记本放到沙发旁的小茶几上,这是秋辞搬进新家后才添的家具。这个家比之前那个家小,东西却比之前多了。
秋辞也坐下来,学他盘腿的坐姿。两人的膝盖抵在一起,有点儿搁不下,盛席扉就把腿放下来,问秋辞:“还不想睡?”
秋辞摇头。
“为什么?不累?”
秋辞两只手捂了下脸,像是用手给脸降温,“今天,弄得太刺激了。”
盛席扉不好意思看他了,转过脸,手碰了下自己嘴唇,忍不住笑了。
“我想问你个事儿。”
秋辞眼里浮起些警惕,“你说。”
“你一开始为什么愿意给我用嘴?”
“啊……”秋辞又用手捂了一下脸,“手和嘴,总得用一个吧。”
盛席扉挺惊讶,“还有这说法?”
秋辞歪着头看他,显出些好奇,“你之前说和两个女生接过吻,那也是和两个女生上过床吗?”
盛席扉又被他吓了一跳。
秋辞忙表明:“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是随口问问。”
倒也不是不想说,主要是为难,盛席扉摸不准秋辞的意思,但还是诚实地回答了:“是……”
“能给我讲讲吗?我一直都挺好奇的,你条件这么好,又不是单身主义,创业以后身边没什么女生还可以理解,但是以前应该有过校园恋爱吧?”
盛席扉仔细看秋辞的表情,真的只有好奇,没有丝毫的试探和嫉妒,这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有过……就一段儿。”
秋辞笑了,“真就一段儿?不可信。”
“真的!我以前对女生犯怵。”
秋辞狐疑地看着他,想起初中那会让看到他在自己教室外那个旁若无人的空气投篮,觉得他不可能有过腼腆的时期。
“真的!”盛席扉有点儿着急,不想被误会不诚实,“我小学不是干过一件特蠢的事儿嘛,把一个女生当成我同桌,搂着人家走了三层楼。那会儿都六年级了,大家都懂点儿了,就一直起哄我俩,挺不好的,我那会儿脸皮也薄,被起哄就害羞,不敢说什么,好像一说就更坐实了,就尽量跟人家保持距离。后来上了初中,那个女生倒霉,又跟我分到一个班,因为初中班里有以前小学的同学,我怕之前那事儿再传开,就继续跟那个女生保持距离,一句话都没说过。但是突然有一天,那个女生跟我表白了,我整个都懵了,稀里糊涂拒绝以后又一通道歉,最后那女生哭着走了。我就感觉更对不起她了,以后对女生就更犯怵了,直到上了高中才好一点儿,但是高中那会儿学习紧了,我又一直捣鼓我那些编程什么的,没精力搞别的。”
秋辞听得津津有味的,点评道:“你小时候傻乎乎的。”
盛席扉松了口气,也笑起来,“是傻。当时第一个人起哄的时候应该跟他干一架!所以说咱们小时候那方面的教育真是不行,一扯上那个就好像有了污点,首先气势上就矮别人一头了!”
秋辞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又说,“没想到你也会有心理阴影什么的。”
盛席扉笑着说:“我又不是机器人,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啊!”
秋辞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意,继续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
“校园恋爱。”
“哦……也是同学,高中同班同学……我刚不是说我高中的时候迷电脑,学习又紧,没想过那方面,后来班里一个女同学给我写了封信——”
“又是表白?”
“嗯,算是吧,可能也不算,就是一封信……”
秋辞明白了,“那女生很漂亮吧?你对人家也有好感。”
“啊……是,算是吧,有一点儿……那会儿还是懵懂,老师家长一直强调不能早恋,就没想过那些,学习也确实紧,没时间想别的……主要还是到了那个阶段了,她和我是前后桌,平时交流比较多。”他极力在不撒谎的范围里语无伦次地辩解,但最终发现秋辞其实并不在意他的情史是否丰富。
秋辞不嫉妒,却非常好奇,“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一看离高考还有两个月,也不能谈啊,就说高考以后再说吧。”
“高考以后就走到一起了?”
“是……但是也没有真谈太久。她大学没在北京,去的上海,异地恋太辛苦,时间久了两个人都有点儿受不了。那会儿还没高铁,来回一趟时间太长,也贵,我那会儿虽然接私活开始有点儿收入了,但还是不禁花——”
“也是,自费住酒店也很贵。”秋辞无心地说。
盛席扉又有点儿憋火了,就像从剧院出来那会儿。
“我也问问你,秋辞。”
“嗯。”
“你在我之前是不是还有过一个。”
“没有。”秋辞干脆地回答,还像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明明知道他也有心理阴影。
“我是说绳子。”
“哦……是有一个。”秋辞才明白。又是好奇:“你怎么知道?”
“之前你教我弄的时候,说热身主要是为了减少尴尬,我听出来了。”
秋辞感兴趣地观察他的表情,“你听出来了,那当时为什么不问我?”
盛席扉不说话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盛席扉忍不住先问:“你真不知道吗?”
这时秋辞才恍然大悟,脸色瞬间落寞下去,像是感到抱歉:“你吃醋了……”
不止是吃醋,一坛醋都直接倒心脏上了,酸得疼,“你是真不懂吗,秋辞?你——”你明明那么敏锐、那么细腻,怎么这会儿突然不懂了呢?
秋辞嘴唇动了动,显然吞进去很多话,说:“对不起。”
盛席扉的心脏又长出新肉,心疼得很,“倒也不用道歉……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
秋辞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刚才问你那些只是想多了解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长成现在的你。我很少对别人的私生活产生好奇,尤其是上班以后,见的人太多了,人们从我身边来了又走了,只是戴着不同面具的过客而已,他们上的什么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去过什么公司,我都不感兴趣,因为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本质区别。他们经历过什么、做出过什么样的选择、是什么造就了他们今日,对我来说都是一个东西——‘别人的生活’。”
“你们都觉得我对人冷漠,对micheal那种认识了那么多年、有过那么多私交的朋友都没有太多感情。但是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我感受不到根本上的区别,对我来说就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东西是不值得一遍一遍重复认真对待的。我对于micheal,micheal对于我,我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做个假设,如果当初不是我,是另一个和我专业相当、成绩相当、能力相当而其他方面比如性格、长相、爱好完全不同的人申请那个实习的职位,对micheal而言不会有任何区别,他们也会成为合作愉快的上下级。我和micheal,和许多人,都只是一只工蚁和另一只工蚁的关系而已。”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可能我过分感性的毛病又犯了,可能我太追求人生的特别了。可是谁不追求呢?那么多电影和,看过一遍知道了结局,就不想再看第二遍,因为它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看多少部都只是第一部 。但总有那么一两部电影和书会让你看完了、知道了结局,还依然想翻开。人生也是结局既定的故事。哲学家们说,哲学的最终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死亡。人生已经被剧透了,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地继续看下去呢?”
“哲学家们拼命证明人生是值得过的,不思考哲学的人也在拼命证明这个问题。我们都想证明自己特别,想证明自己是因为自身本质、而不是因为自身功用而存在于此。。但想在社会中证明自己不可替代太难了,一个岗位你不干了,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等着上去,不会有任何区别;今天赚的这一百块钱和昨天赚的那一百块钱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还是从‘人’那里找证明吧,好歹证明自己对另一个人是特别的,好歹证明自己在另一个人那里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有一个人认为你不可替代,那也是种实在的安慰。”
“你对我来说就是不可替代的,席扉。你说我在你之前还有一个partner,这说法是不对的,没有人在你之前。我的partner叫leon,他也可以叫成别的名字、长成别的样子。但是你就只能是你,你就只能叫席扉,你只能长成这个样子。”
“leon把我捆住以后,就在这个沙发上,想和我发生关系,所以我曾经极度讨厌这个沙发;因为当时放的是肖邦的夜曲,所以我连肖邦一起讨厌。但是有一次你在车里问我广播里的一首曲子是谁的,你说好听,那首曲子也是肖邦的,于是我就不讨厌肖邦了。后来你在这个沙发上睡了一晚,我就也不讨厌这个沙发了。”
“但是我对你是不可替代的吗?我对你而言越来越缺少神秘感,啊,天呐,我又和你说这么多,神秘感更少了,我快什么都不剩了……你这种什么都不缺的人,对我的兴趣不过是从好奇心开始的。可是祛魅之后,你还会觉得我特别吗?”
盛席扉问:“什么叫‘祛魅’?”
秋辞都快哭出来了,“你可真讨厌啊!”
盛席扉伸出手,轻轻地把他搂进怀里,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该怎么说。他始终不像秋辞那样和语言是亲密的好朋友。
“我爱你,秋辞,我爱你。”最后他说出这样一句。一句就顶一万句了。
第89章 有关“爱”
秋辞经常思考和“爱”有关的事。
一个人类的母亲倾尽一切资源教育她的孩子,和一头母狮倾尽一切努力喂养她的幼崽,是同一种爱吗?一个人类母亲因为她的孩子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将他逐出家门,和一头母狮将她将要成年的孩子逐出领地,是同一种形式的把爱收回吗?
他从小就有奇思妙想,吃晚饭时跟着爸爸妈妈看新闻联播都能引发他的联想。有一次他假想自己和新闻里的小孩一样是在医院里被抱错的,然后他惊恐地发现,如果这是真的,他没法确定爸爸妈妈知道后是否还会爱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生活在恐惧中,还没上学的小孩子,五官都没定型,经常拿着全家人的合照对着镜子紧张确认:眼睛像妈妈,嘴巴也有点像妈妈,耳朵很像爸爸,还好,还好。
后来上了小学,看了一个科幻儿童故事,那个假想便掉转过来,变成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比他更听话、考试不会因为粗心丢掉一两分、练琴永远不嫌烦的克隆人出现在他家里。从基因上讲,那也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能管他的妈妈叫妈妈,管他的爸爸叫爸爸。他先是惊恐地发现,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发现不了他被掉包了;再长大两岁,那种恐惧变得更深刻,因为他意识到,比起他,爸爸妈妈会更爱那个更听话更完美的“他”。
在美国的时候,每年夏天,家家户户的邮箱都会被塞进一个宣传小手册,告诉人们鹿的交配季节到了,在公路上开车时偶遇野生鹿的概率会大大提高,提醒人们正确应对。
鹿那么胆小的动物,听到汽车的声音、看到车灯都会惊惧不已,为了交配竟也敢穿梭于车流之间。为了交配,最温顺的食草动物都能和同类拼死相搏。
个体的生存本是生物最大的本能,但似乎有两件事总能让一个高等生物舍生忘死:一是母兽对幼崽的关怀,一是雄性想要交配的冲动。这两者在人类的语言中都被叫做“爱”。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最永恒的主题无非两个:一个是谁都躲不过的死亡,另一个就是谁都想拥有的爱。
也许这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只有爱能与死亡抗衡,于是也只有爱能抵挡住人生被剧透后的荒芜。
可把这答案总结成话后,听起来竟又如此庸俗。
越对语言爱之深切,就越痛恨其无能。
秋辞从来都不是维特根斯坦的拥趸,他从不相信从说到听起码要打两遍折扣的语言能标注他世界的边界。
但现在他必须得承认了,那个字在他的世界以外,所以他的语言够不到它。
他没法依照约定俗成的礼节回复一句:“我也爱你。”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对不起。”这是秋辞在心里对那句话的回答。
盛席扉没发现自己有需要秋辞说抱歉的地方。他高兴得很,自己没忍住说出了那句话,而秋辞没跑,真是谢天谢地!
某天下班回家,换鞋的时候在鞋柜里看见秋辞那双黑细带的夹脚拖鞋和自己的拖鞋摆在一起,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和秋辞住在自己曾经的婚房里。婚房……嘿,婚房!
换好拖鞋从玄关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里面肉蛋奶蔬菜齐全,还有两瓶啤酒。有比夏天吃饭的时候来一瓶冰镇啤酒更爽的事吗?有!就是两个人不用杯子一起喝完一瓶冰镇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