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父亲曾同私底下他说,母亲性子淡,许多事不习惯说出口,但她并非不关心你。
从那以后,李凤岐便渐渐接受了自己的母亲同别人不一样的事实。
他有诸多疑惑,却从来没有怨怪她的冷淡。
老王妃捻弄佛珠的手指顿了顿,改为双掌合十:“旁人的话不必放在心里,你只记住,你永远是你父亲最骄傲的孩子。”
“我知道了,”知晓再问也不会有其他结果,李凤岐不再坚持。他又看了看佛台之上的两个牌位,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方才离开。
待他走了,老王妃绷直的脊背才弯下来。她踉跄着起身走到佛台前,手指轻柔拂过牌位上头的“李怀渠”三字,低不可闻道:“怀渠,我尽力了……”
*
李凤岐进去了不过片刻,便出来了。
叶云亭听见木轮碾过地面的动静,起身迎上前,却见他脸色沉重,便没有出声,随他一同回了正院。
路上李凤岐一言不发,他不知道他问得旧事是什么,又是否有了答案。但看神情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便沏了一壶茶放在他手边,放轻脚步准备退出去,让他独自静静。
走到门边,却听身后的人道:“大公子若是无事,便陪我坐一会儿吧。”
叶云亭身影一顿,便停了下来。转身回去在他对面坐下,挽袖给他斟了一杯热茶。
袅袅水气里,他听见李凤岐说:“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含章。”
叶云亭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颔首道:“昨日我听老王妃唤过,是王爷的字?”
李凤岐摇头:“是另一个名。”
凤岐是父亲取得名,含章却是母亲所取。
父亲叫他“凤岐”,母亲却总爱叫他“含章”。他打小便习惯了两个名字,旁的人不清楚,也只以为“含章”是他的字,他也从未与人解释过。
“你觉得,什么样的情形,一个母亲才会把原本给另一个孩子的名字……给了他的兄弟?”
他说得有些绕,叶云亭理了理才听明白,可他并没有听说永安王还有兄弟姐妹。
“也许是为了怀念?”他其实想问那个兄弟是不是已经不在世了,但又觉得太过唐突,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李凤岐摇摇头:“若是这样,那个没有名字的兄弟岂不是太可怜?若是母亲很爱这个孩子,怎么会忍心如此。”
人死了,却连名字都不能留下一个,甚至连牌位上都不能刻上名字,对一个母亲来说。该有多煎熬?
叶云亭隐隐心惊,但还是如实道:“也可能是那个死去的孩子,不能有名字。”
李凤岐端着茶杯的手一紧,随后便笑起来,眼底涩然一片:“你说得对。”
牌位上不能刻名字,是因为不能有名字。
老王妃生了一对双胎,还有一个胎死腹中,不吉利,所以按习俗,死去的胎儿不能下葬,不能刻牌位。即便是早就已经取好的名字,也不能用,只能给了另一个活着的孩子。唯有这样,才能证明这个死去的孩子,曾经来过。
李凤岐垂着眸,几乎已经确定了韩蝉说得是真的。
那日韩蝉来寻他,说他并不是老王爷的亲生孩子,他的亲生父母乃是被李踪的父亲、显宗皇帝李乾所害。正巧当时老王妃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老王爷便收留了刚出生的他,将他充作了自己的亲子养大。他虽没拿出实质证据,却列举出了诸多疑点,让他去找老王妃求证便可知真假。
韩蝉当时对他说:“李乾得位不正,李踪步他后尘。这北昭江山早已经如大船腐朽将沉,王爷若是愿与我合作,以你我之力,改朝换代易如反掌。事成之后,我便将你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你,届时你当皇帝,我做宰相。”
韩蝉所说的疑点,与李凤岐的一些猜测恰巧合上了。当时他虽然半信半疑,却因为李踪的缘故,拒绝了他的提议。
李踪是他自小护到大的弟弟,他绝不可能为了韩蝉一番话以及虚无缥缈的身世与仇恨,便背叛李踪。
韩蝉当时拂袖而去,只说他必会后悔今日选择。
后来,便是他遭人暗算中毒,而李踪趁他筋脉被毒药所毁无法动弹,将他囚于王府内折辱等死。
韩蝉走得每一步棋,都在逼迫他放弃李踪。同时也是在提醒他,他的身世另有隐情。
李凤岐曾经一直想不通,李踪在位三年,期间一点忌惮他的苗头都没有表露出来。他不信李踪的伪装能瞒得过他。现在李踪忽然对他动手,他中毒势弱是一个缘由,但更有可能的是,韩蝉同他说了些什么。而能挑拨李踪立刻对他动手的事情,很有可能与他身世相关。
他低垂着眼眸,回忆着已知的线索。
老王爷与老王妃都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假设他真的有个双胎兄弟出生后便夭折,以他们的性格,绝不会因为“不吉利”这样的荒唐理由,便将孩子烧了骨灰弃于荒野。况且就是退一万步说,他们若是真做了这样的事,以王府的权势,这样的腌臜事绝不会泄露一丝一毫,更不可能在十余年后被尚且年幼的他从旁处打听到。
那他们如此做得原因只剩一个,那便是要掩人耳目。
根本没有什么双胎,他也不是老王妃的亲生孩子,为了隐藏他的身份,他们不得不演这么一场戏,叫所有人都相信,老王妃曾经是真的生了一对双胎,其中一个不幸早夭。
所以老王妃将早就取好的“含章”给了他,所以老王妃一日日对着没有刻字的牌位诵经。
这是一个母亲最后的怀念,或者说忏悔。
李凤岐沉浸在思绪里,连手中的茶水凉透了也没有察觉。
叶云亭见他要将凉茶往嘴边送,抬手拦住他,将茶杯拿过来,另换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其实王爷可以往好的方向想,”他的声音浅浅淡淡,一双乌黑的眼眸通透,似看透了李凤岐未曾说出口的心结:“孩子的名字含着父母的祈愿,若这名字是母亲精心所取,她给了另一个孩子,或许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带着这份祈愿,好好地活下去。”
李凤岐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他愣了良久,脑中却划过幼时种种,许久之后,方才将茶水一饮而尽,神色有些许释怀。
“大公子看得比我通透。”
他想起了老王妃最后说得那句话。
她说:“你永远是你父亲最骄傲的孩子。”
第23章 冲喜第23天 不愧是王爷!
两人喝尽一壶茶, 李凤岐的神色已经完全释怀。
不论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中间有何种曲折故事,都已经烟消云散。老王妃不肯告诉他真相, 许是与他的身世有关,多半是为了保护他。但这些陈年旧事,既然已经被韩蝉翻了出来, 就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老王妃不说,他就自己去查。
与其蒙在鼓里, 被别人拿捏在掌心当做筹码,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
将这些事情想了个清楚明白,李凤岐真心实意地向叶云亭道谢:“大公子一席话,解了我多年困扰。”
叶云亭摇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爷身在山中, 才看不清原貌。”
“大公子太谦虚。”李凤岐不赞同他的话。母亲的冷淡, 早夭的弟弟, 始终是横亘在他心里的一个结。若是没遇到叶云亭,他可能已经钻了牛角尖,而不是像今日这样想得透彻, 终于释怀。
不论真实身世如何,老王妃终归是养大他的母亲。
这一点, 不会变。
李凤岐玩笑道:“可能司天台弄巧成拙, 大公子当真是与我相辅相成的贵人。”
叶云亭心想, 便是没有我,上一世你也挣脱困境,登上了九五之位。他是不是李凤岐的贵人尚不知道,但李凤岐肯定是他的贵人。
心里这么想着,但他嘴上还是客套地回答:“司天台不过是寻个理由将我送来王府而已, 命格之说向来都是一阴一阳,讲究阴阳调和,哪有两个男人的?”
“那倒是未必。”李凤岐看着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大公子可知道我为何至今未曾娶妻?”
叶云亭不妨他忽然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愣了愣才道:“为何?我以为王爷是不想……”
要说权势,谁能及永安王?除了宫妃,这满上京城的待嫁姑娘,该都由着他挑选吧?
要不是他迟迟未曾娶妻,也不至于在落难之后被塞了个男人做王妃。
“因为我不喜欢女人。”李凤岐朝他笑了笑,俊美脸庞霎时冰消雪融,如同春花初绽,有种惊人的美。
他实在是生了一副蛊惑人心的皮囊。
叶云亭曾听不少人赞美过自己的长相,但这一刻看着李凤岐,心想这些人大约是没见过永安王笑起来的模样。
他就这么直愣愣看着李凤岐,直到人已经转着轮椅出去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
不喜欢女人?
永安王不喜欢女人?
叶云亭心脏一跳,先是惊,然后便是浓浓的疑惑。
不喜欢女人就不喜欢女人,但他忽然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人已经走了,错过了最佳时间,他再想去问已然不合适。叶云亭揣着浓浓的疑惑,憋气地喝完了杯盏中的凉茶。
话说三分叫人猜,实在是恶劣至极。
*
剩下半日,李凤岐的心情极好。
他想起离开时叶云亭那一脸呆愣愣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可爱,有些像……像笼子里那一群呆呆的灰兔子,团着身子,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你,不会躲也不会逃跑,等被人揪住了长长的耳朵,才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
所以说完那番话后,就果断抽身而去。
没留下半点机会给他询问。
他身体舒展地靠进轮椅中,眯着眼远远瞧着头顶的天空。他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很明确,他想征战沙场,驱除强敌,便投了军;他想护着李踪坐稳地位,便甘愿做他手下屠刀……如今,他想要假戏真做,叫叶云亭做他的王妃。
只是叶云亭又与旁的人或者事不同,他聪慧通透,有自己的主意,不轻易为外物左右。
比李踪更有头脑,比强敌更难攻破。
要……徐徐图之。
李凤岐十几岁时便发觉自己不喜欢女人,同龄的玩伴都有了通房妾室,沉迷男欢女爱时,他却对女人提不起一点兴趣。但若说对男人有兴趣,却也没有。这满上京的公子哥儿,不乏皮囊好得。但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懂得吃喝玩乐。在他看来,个个蠢笨如猪,与他们多言还不如多练几遍刀法。
到了娶妻的年纪,父亲母亲倒是想给他张罗亲事,他推拒了几回,发现不起作用之后,索性便坦言了自己的喜好。龙阳之好古往今来并不少见,父母虽然忧心,却到底没有勉强他。
一直到如今,他二十有六。别人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却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
好在叶云亭出现得不算太迟,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两个人总比一人暖和。
朱烈过来寻他时,就见李凤岐望着天,嘴角含笑,笑得极其瘆人——从前王爷这么笑的时候,总会有人要遭殃。
他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靠近:“王爷?”
倒是很想问您这是在想什么呢,但没敢。
王爷想的事,不是他们这些凡人该知道的。
这知道了,说不定就得遭殃。
但他不问,李凤岐却偏要说。他将轮椅转过来,正对着朱烈,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我如何?”
“?”
朱烈脑袋上冒出硕大一个问号,心想您英明神武用兵如神高大俊美,就是脾气差了点,如今可能还有点腿脚不便,但还是极好的!
“王爷当然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