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回环曲折,战马的速度会大大拉低,他们却可以仗着先熟悉了地形,设置陷阱阻击,既能避免正面冲突,也能更好的拖延时间。
暗卫统领沉吟片刻,依旧觉得此举有些瞻前顾后,但叶云亭的说法也并不是没有依据,他略一犹豫,还是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在村中修整过后,一行人又上了路。这次没再走平坦开阔的官道。而是在下一个岔路口,拐进了崎岖的山谷之中。
选出的暗卫远远缀在后头,每隔半个时辰便会伏在地面上听一听后方的动静。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后方依旧平静,没有半点追兵踪迹。
暗卫统领见状道:“并未有追兵追击,许是都往陆州方向去了。不若下一个路口出山谷,拐到官道上去,速度更快些。”这山谷的小路实在不好走。
叶云亭微微皱着眉,两个时辰,几乎是又过去了小半日。按照战马的速度,此时应该已经快追上来了才对。而且虽说所有追兵往陆州追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他清楚李踪身边的人,若他是李踪,此行应该会命崔僖领兵。
崔僖可不是什么蠢笨之人,绝不可能不顾冀州这边微小的可能。
叶云亭心中略有些不安,摇头道:“继续往前走。再派一人去后方探听情况。”
暗卫统领越发觉得他杞人忧天,正要开口,却见上空盘旋的猎隼长鸣一声,落在马车顶上。躁动地用翅膀拍打马车顶部。与此同时,一直跟随他们、几乎没有露过面的狼王此时出现在山谷一侧,引颈长啸一声。银白色的眼瞳戒备地望着后方。
“所有人戒备,追兵追上来了。”
叶云亭养了猎隼与狼王许久,对它们叫声和动作已经十分熟悉,这是在示警。
他自马车中跳下来,环视一圈,面色平静地按照之前计划一一安排下去:“立刻再派两个身手耳力好的暗卫,去后方探清情形。其余人隐入山谷两侧戒备……马车继续往前走……”
他将老王妃搀扶下来,命两个暗卫护着她藏入山谷之中。自己却并未离开,而是留在马车中做饵。
暗卫不赞同道:“王妃莫要以身涉险,不若让我等假装便是。”
叶云亭摇头,神情平静:“我留下来是以防万一,若是撞上最差的情况。你们护着老王妃先走。”
上京到渭州,将近一千八百里路,就是再严密的计划,也不可能没有一丝风险。他已经极力将风险减到最低,却也不能不考虑最差的情况。若是万一出事,必然要先保住老王妃。
在梦中见到过老王妃身死之后,没人比他更清楚老王妃对李凤歧的重要性。
“可王妃你……”
暗卫统领还要再劝说,却被叶云亭打断了:“不必再浪费时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况且也不一定就会出事。”
他神色从容笃定,暗卫统领受他影响,神色也平静下来,略微抱了抱拳,命其他人都藏入山谷两侧树林,自己则护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而叶云亭担忧的果然没错,在猎隼与狼王示警之后,再次派出去的暗卫很快折返回来,说五十里外确有一队人马正朝他们的方向奔来。因为人马不多,离得近了他们才发觉。
听说人马不多,叶云亭便松了一口气。
“加快往前走。”叶云亭撩起车帘,看着前方逐渐变窄的谷道:“把他们引到那里面去。”
山谷狭窄,两侧是几乎与地面垂直的陡坡,坡上生长着枝干粗壮的老树,因为连绵不绝的大雪,坡面上结了厚厚的冰,那些狰狞伸展的树枝上更是悬满了尖锐的冰棱。他们赶路没法携带大量的弓箭,但此时这些尖锐的冰棱,就是最好的“箭”。
马车加快速度驶入了越发狭窄的谷道之中。
而此时,崔僖带着人马刚到山谷之前。
看着地面上的马蹄印和车辙印,一旁的副统领道:“果然是往这边逃了。看这马蹄印子,不过四五十人罢了。”他语气兴奋,显然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人捉住立功了。
崔僖攥着缰绳,冷冰冰瞧他一眼:“哦?那不若你进去试试?”
那副统领不知他何意,讪讪闭了嘴。
崔僖望着曲折的谷道,以及地面上杂乱往深处延伸的马蹄印,眼神便闪了闪。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之所以临时带人亲自往冀州方向追,是因为他联想到了上京城中四起的流言,如今上京群情激愤,都信了老王妃和王妃是被西煌人劫走了,就连尚不知情的叶泊如也深信不疑。
李踪以为这一切都是李凤歧早就布好的局,他却觉得这一切与叶云亭脱不了干系。永安王再算无遗策,也没法隔着几千里的距离控制上京局势。
必定还要有一人在中策应。
而这人极有可能是叶云亭,是以他顺着叶云亭的思路,才猜测他可能放弃陆州,转走冀州了。
而且叶大公子倒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出色。
崔僖唇角兴味盎然,抬了抬手,命令所有人原地等候,自己策马往山谷内走去。
先前那急着抓人立功的副统领还在疑惑:“崔常侍这是何意?”
崔僖回眸看了他一眼,面色淡淡地摆了下手。
那副统领还要追问,却觉得心口一凉,低头去看,就见冷白刀尖穿胸而出。他瞪大了眼,口中鲜血涌出,再说不出半句话,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至死也不知道崔僖为何要杀自己。
崔僖轻嗤了一声,一夹马腹往前驰去。
而守在山谷前的两百神策军,如同冰雕般一动不动,所有人对倒在地上的副统领视若无睹。
*
身后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叶云亭掀起车帘,正要下令动手,却听暗卫统领疑惑道:“追上来的只有一人。”
叶云亭手一顿,示意他们按兵不动,自己钻出马车往后看。
追上来的果然只有一人一骑,马上之人,还是个熟人。
崔僖停在十步之外,朗声道:“崔某可能请大公子一叙?”
叶云亭眯眼瞧他:“不知道崔常侍单枪匹马前来,意欲何为?”
他对崔僖的印象并不算太坏,崔僖这人虽然名声不好,但实际上自他重生以来,并未见对方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事,甚至在他初入王府时,还曾提点过他。与其说他是坏,不如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就比如现在,叶云亭不信他没有带人前来,但他却偏偏独自追了上来,还要与他一叙。
若不是知道他是皇帝心腹,这模样不像是来追捕,倒像是送行。
大约是见他迟疑,崔僖又道:“这两侧守卫严密,我一人也伤不了大公子。大公子何必迟疑?”
叶云亭闻言,更加笃定他已看破了自己的布局,如此还能独身前来,就算不是友,也称不上敌人。
第87章 冲喜第87天 (二更)
叶云亭跳下马车, 屏退了暗卫,从容向他走去。
见他如此,崔僖也旋身下马, 朝他拱手一揖,神色间少了些凉薄轻慢,多了几分真诚。
“崔常侍是否同我有什么渊源?”叶云亭走近, 越发觉得怪异。他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崔僖待他与旁人的态度, 或多或少有些不一样,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在他被送入永安王府时,崔僖都曾提点过他,更别说后来几次遇见, 崔僖待他都十分客气。虽然他没见过崔僖待其他人的态度, 但自他人言语中, 可知内侍省崔常侍深得皇帝宠信,便是朝廷重臣在他面前,也难得得一个好脸。
有人骂他阉党拿腔作势, 将他与前朝那些乱政的阉党归于一流。说他姣好皮囊下藏着恶毒心肠,是一条藏于阴暗处的斑斓毒蛇。
当然, 这些话朝臣们也只敢私下说说, 但凡当着面说的, 都没能保住项上人头。
崔僖算不得是个好人,但叶云亭的直觉告诉他,他对自己似乎没有恶意。只是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渊源,叫崔僖对他另眼相看。
在此之前, 他记忆中与崔僖并无交集。
崔僖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却只笑了笑:“大公子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记得我。”他神情一转,却没有继续说起二人渊源,而是道:“大公子曾帮过我一次,这一次,我来给大公子送行,便当偿还了。”
他说的是送行,两人却都心知肚明,这一回他已然决意放叶云亭一行人离开。
虽然叶云亭也并不是没有反击之力,但没有折损的离开,总是好事。
只是他并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承情:“我并不记得曾有恩于崔常侍。”
“大公子不记得便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崔僖似不欲多说,笑眯眯又一揖:“天色不早,崔某便只送到这里了。此去天长路远,望大公子多加珍重。日后再见,恐怕就是敌人了。”
口中说着敌人,他面上却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见他如此说,叶云亭也不好再矫情追问,只能回以一揖,道:“崔常侍亦保重,若是日后再见,永安王府欠你一个人情。”
崔僖这回没有再应答,只揣着手,笑吟吟看着他离开。
叶云亭上了马车,自车窗回望一眼,就见他仍静静站在远处目送,因离得远了,看不太清面上神情,只瞧见他一身绯红官袍被风吹得鼓起,衣角猎猎。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回忆许久,陡然自尘封的记忆中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来。但此时马车已经缓缓向前,他自车窗中探出头朝后扬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阿兕!”
崔僖站在原地,动作似有一瞬怔然,接着双手抬至胸前一揖。
虽然未曾回答,却已是承认。
叶云亭有些怔楞坐回去,没想到崔僖竟会是阿兕。
那段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崔僖的变化也太大,年纪也与他记忆里对不上,所以他才没能想起来。
那大约是他十二三岁时的事情了,当时叶知礼不知何故,破天荒地带他去了一次宫宴。但他极少出门,骤然入宫心中惶惶,又没了季廉作伴,入宫之后坐在宫人安排的位置上,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后来中途喝多了茶水,实在内急。才不得不离席去方便。结果回去时便迷了路,七拐八绕的,不知道绕到了哪处偏僻的宫殿,撞见一群年纪不小的内侍在欺辱一个瘦弱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十分瘦弱,瞧着跟季廉差不多大,却被迫脱光了衣服,光溜溜跪在地上。那群比他大的内侍,笑容淫邪地围在他四周,极近羞辱之事。
小内侍却一声不吭,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见对面走廊的叶云亭时,短暂地亮了亮,很快又暗了下去。
叶云亭是第一次撞见这样腌臜的场景,他年纪虽不大,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自然明白这些内侍是在做什么。这样的欺压凌辱,不只是在宫里,在国公府里也有,只是远远没有这么过分罢了。
他当时年轻气盛,不忍直接走开。便壮着胆子呵斥了一句。
那些内侍大约是见他穿着打扮不是宫中人,以为他是赴宴的哪家显贵公子,惊吓之中整理好衣服便做鸟兽散了,只有那小内侍没了支撑,倒在了地上。
叶云亭见他可怜,连一件蔽体的衣物都没有,便将自己的披风给了他。
倒是那小内侍愣了愣,默默裹紧了披风。叶云亭见他只趴在原地不动,才意识到他受了伤不能动,想着送佛送到西,便按照他的指路,将他送回了住处。
除夕宫宴,宫中主子会大肆赏赐,不论当值不当值的宫人,都去了热闹的地方。唯有没法在主子面前露脸的低等内侍,才会在偏僻处自己寻些乐子。而像小内侍这样的,便只能成为旁人的乐子。
叶云亭怜悯他,却也无法改变他的处境。只沉默地将他送了回去。
倒是小内侍在他临走前,告诉了他的名字,说自己叫“阿兕”。他记得当时对方十分虚弱,却还是瞪着一双眼睛对他说:“从前碰见如你这样的公子哥,他们不会赶走那些人,只会看戏一样地在旁边看着。也有忍不住的,又嫌我脏,就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折磨我。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叶云亭当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只能说“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而且他也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公子哥。
但阿兕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我遇见的都是坏人。”
叶云亭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受父亲厌弃,在国公府中遭人白眼便是十分艰难了,直到见了阿兕,才知道远有比他处境还要糟糕的人。
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说:“只要努力活下去,总会变好的。”
但其实他自己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说服力,像阿兕这样的小内侍,说不定哪一日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偏僻的角落里。而他并没有能力帮他脱离这样梦魇般的处境。
所以他说完心虚不已,仓惶逃开了。
他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阿兕裹着他的披风坐在床板上,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神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