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在市内一个普通的公园里面见面。

    任鸢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楚原好像在抽烟,但是等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烟已经被掐灭,换上了一根还未点燃的新的,随意叼在嘴里,脸色还是一看就不健康的白。

    “肖雨兔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任鸢正要开口,然而楚原见到她,笑了笑,抢先开了口,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她原本在心里百转千回积了满腔的疑问,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句一卡,最后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我跟她变熟……嗯,应该是在你们高二的第一个学期吧,当时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吧?”

    ……她当然记得,当时肖雨兔突然从学校请假了好几天,再见到面的时候,她才发现肖雨兔被秦朝标记的事情。

    她知道之后气疯了,因为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好友比谁都要讨厌Omega这个性别,根本就不想被任何Alpha标记。她气得当场就要去找秦朝算账,但是却被肖雨兔拦下来,说,她是自愿的。

    说实话,她到现在都不理解。但是好友被标记是无可改变的既定事实,她只能接受。

    然而楚原要跟她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她说,那段时间你每天忙着照顾任晴,都没怎么来学校,跟她也疏远了不少。”

    ——刚好也是在那段时间,任晴出了车祸。

    任鸢瞬间警觉起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对方对她的质问置之不理,继续自顾自地道:“说是约了你很多次,但是你根本就不出来,她好像也挺苦恼的,刚好那段时间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的奶茶店打工,偶尔听听她发牢骚,一来二去也就熟悉起来了。

    ……那段时间正是任晴车祸之后发现腿伤得很严重,损害到行走能力的时候,就算是哥哥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也低落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那时候根本不敢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生怕他会突然想不开,自然也没有办法赴肖雨兔的约。

    没想到居然就被这人趁虚而入了。

    “但是你是故意接近她的。”她咬牙切齿道。

    “对,”楚原承认得也挺痛快,“因为我到处都找不到骆照银,所以只能从你跟任晴身上下手了。”

    “托肖雨兔的福,我了解到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不了解便罢了,一了解倒好,倒真的给了我一些惊喜。”

    “……什么?”

    “你也知道骆照银很喜欢芍药吧?”

    任鸢嘴唇一抿。

    “花园里种的,花瓶里插的,一年四季都是芍药,这件事情在她的粉丝之间都不算秘密,但是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芍药花其实是一个人。而恰好我是知情者的其中之一。”

    “……”

    脑子里,响起来的,是七年前骆照银虔诚又疯狂的声音——“我终于闻到你的味道了”。

    “我本来也没想到她会那么变态啊……还是后来听肖雨兔说,你是任家的养女,再结合你转学的时间和她失踪的时间倒着往回推……”他说着,兀地笑了两声,“说实话在猜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呼吸好像变得艰难了起来。

    楚原明显也看出来了,抬手,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脸颊,眼神好像有些怜悯:“真可怜,你怎么就被她喜欢上了呢?”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啊。

    她被收养的时候只有五岁,她就是每每一想到可能从一开始骆照银就对自己心怀不轨,才会一被她碰到就觉得恶心想吐。

    她沉默不言,楚原见状,将嘴上的烟取下来,放回烟盒,顿了一下,才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想了这么多天,你想出来骆照银在哪了吗?”

    任鸢深吸了一口气,才哑声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你找她就找她,为什么非要问我?”

    “那你又为什么要出来见我?”

    “当然是因为那栋……!”

    “我确实是说了我在那栋房子里面找到了有趣的东西,但是你觉得那能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房子卖掉之后,你紧张什么?”

    “……”

    ……对啊,她在紧张什么呢?那充其量不过是从前囚禁过她的房子罢了,她现在被哥哥标记了,哥哥又不知道当时别墅里发生的事情,就算是为了他们两个的新生活,那栋房子怎么想也是卖出去比留在手里更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到那栋房子,心里就莫名惶恐至极,坐立难安。

    他见她不说话,突然叹了口气,脸上表情很淡,让人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件事情明显还挺矛盾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一直没有注意到。”

    “……矛盾?”任鸢睫毛颤了颤,抬眸看他。

    只见男生也正垂眸看她,淡漠的眸子里,第一次没有任何轻佻和恶意的情绪,仿佛一瞬间就离“骆照银”的影子很远。

    “嗯,在那之前,”他伸出手,轻到不能再轻地,帮她捋了捋头发,“任鸢,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怕她?”

    “怕到我第一次给你送花的时候,你就开始动摇了,对吧?”

    “要说我为什么一直纠缠你……呵,因为我最开始其实也只是想试探你一下的,没想到你的反应比我预料之中的还要配合的多,放在推理里面,简直就是在自己脸上写着‘我很可疑,我身上有线索’哦。”

    “……”

    他突然伸手将她的右手牵起,这次是轻柔到意外的方式,她但凡挣一下就能挣开,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手指的冰凉干扰了思绪,她没有动。

    楚原牵着她的右手,低下头,在她惊愕的眼神中,带着她的手指,触碰到了自己的后颈。

    指尖触碰到后颈的皮肤,终于有了点温度,她下意识就要把手收回来,却又因为指尖传来的诡异触感而生生怔住。

    ——指尖感受到的,是男生后颈那原本应该光滑无痕的皮肤上,像是突然隆起了一段崎岖山脉一般,好长的一条,几乎贯穿了他的后颈,都不用看,一道狰狞的伤疤就在她脑中直接就形成了鲜明无比的画面。

    她惊讶地张开了嘴,却无法发声,因为楚原说的下一句话更如同平地惊雷。

    楚原抬起眸,直视着她的眼睛,浅棕色的眸子里像是有火焰在安静又猛烈地燃烧,他说,“任鸢,我原来也是Omega,是她将我毁成这样的。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找骆照银吗?这就是原因,我想报仇。”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她是你母亲……”

    “对啊。”他松开她的手,又自嘲似的笑了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不是也叫了她那么多年的‘妈妈’么,骆照银她就是个疯子。”

    ……那道伤疤,几乎横贯着Omega腺体所在的位置。

    从前学校里的生理课本上写着,和能标记复数个对象的Alpha不同,Omega一生只能被标记一次,而如果被标记之后后悔了,想要清除掉对方的信息素,又且只有毁掉腺体这一个办法。但是毁掉腺体之后,那个Omega就再也无法被标记了,与之相对的,还有将伴随Omega终身的残疾和病痛。

    难怪她总觉得楚原的脸色总是过分苍白,身上跟没骨头似的杵在哪儿背后都得靠点什么,之前他带她去找肖雨兔的时候也是,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嘴唇泛紫……

    “……但是你为什么现在突然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去那栋房子看过之后,发现情况有变。”

    “情况有变?”

    “嗯,那个我之后再跟你解释,我现在只是想告诉你……”

    他长臂一伸,突如其来地,将她揽进怀里,手指安抚似的拍上她的背,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

    男生的身材很瘦削,11月了,寒潮都来了两回,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卫衣,说实话,被他抱进怀里也半点不觉得温暖。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能理解你了,任鸢,我们两个都是骆照银的受害者。”

    他是这么说的。

    “虽然我也大概能猜到,你被她带到那栋房子里之后,遭遇到很可怕的事情了吧?”

    “但是那已经时隔七年了,这七年,她没有跟你联系,也没有出现过吧。但是为什么到现在,一提她的名字,你还那么害怕?”

    因、因为——

    她颤抖着,捂住眼睛,那段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想起来的记忆,像是被他颈上的那道狰狞无比的疤给突然唤醒了。

    那件事情,他不敢跟任晴提及,也无法跟李叔启齿,在肖雨兔面前,更是连想起都不敢。

    但是……他说他们都是受害者。

    “……我撒谎了。”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声音却像是终于自由了一样,从狭窄的缝隙间顽强地挤了出来,“我跟她、跟骆照银撒谎了……”

    “撒谎?”

    ……是的,她撒谎了。

    ——“或者你自己去死吧,反正只要我们两个都活着,我就不可能爱你的,我看到你就恶心得想吐。”

    快要将她溺死的芍药花的香味中,她看到,女人就算在发疯在痛哭也美到极致的脸,在听到她恶毒的话之后,突然冷漠了下来。

    “我知道了。”她说,“鸢鸢不乖,还是得好好管教才行呢。”

    那之后,其实还有一段记忆。

    骆照银把她从那张铺满芍药的床上轻而易举地就抓了起来,她像是彻底把骆照银激怒了,从前精心伪装出来的温柔从她说出让她去死的话之后便荡然无存,她几乎是一路被拖着,从二楼的卧室到了一楼的客厅,然后在走廊一转,绕到了去地下室的楼梯。

    在那栋别墅里面呆了那么多天,但是她还从没有去过那里。楼梯里亮着冷白的光,没有暖气,她身上只有一条单薄的睡裙,就算是在发热期也瞬间被冻得发抖。然而骆照银像是毫无所觉似的,一路拽着她向下,拉开地下室的门,然后将她扔了进去。

    昏暗的地下室内,只有从楼梯投射来的一点光线,而骆照银站在那一点光里,高高在上又冷漠至极的眼睛看着她,声音里有着怎么压也压抑不下去的疯狂,说:

    “乖乖等我回来哦,等我回来,我会亲手帮你解脱的,很难受吧?不过别担心,乖乖再忍一忍,等我回来……到时候,鸢鸢就彻底是我的东西了。”

    然后她把门一关,留给她满屋密不透风的黑暗,和寒冬中彻骨的冷,走了。

    那个地下室太黑了,也太冷了,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电灯的开关。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面,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在那里面多久,只知道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甚至于无数次怀疑骆照银是不是要就这样把她冻死或饿死,啊,还有没完没了的发热期,倒是帮她抵消掉了一部分的冷,然而取而代之的是得不到满足,也没有抑制剂的压制,而由身体深处的痒转化成的磨人神经的钝痛。

    如果说在之前的折磨中,她还保留了一点自尊的话,在那个地下室里,也被无尽的恐惧、寒冷,还有生理性的疼痛给消磨干净了。

    她当时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死在那里。

    所以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地下室大门再一次被打开的时候,楼道里冷白的光晃得她只觉刺眼无比,而她看到站在冷光里的人影,就崩溃到大哭。

    “我知道了……我会爱你的……求你了……”

    “然后呢?”

    “然后我真的不知道了……”任鸢失声呜咽,“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家里,那个时候骆照银就已经不见了……“

    “但是她是在我撒谎说会爱她之后才带我回家的,所以我一直、一直都觉得,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那个花,你送的那个花,你说,换掉卡片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她?”

    然而楚原在听完之后,只是又拍了拍她的背。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喃喃了一句:“我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我跟你到底谁更可怜……”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任鸢,我刚刚说的情况有变,你还记得吗?”

    她抽泣着,点了点头。

    男生的手掌还在她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声音慢悠悠的,像是有点远。

    然而说的却是:“情况有变,是指……我知道骆照银在哪了。”

    哭声一滞。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只见楚原脸上难得挂着温柔万分的笑,还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