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达成共识:唐琢虽然是编剧出身,但好像比栗山更会调教。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口饼吃不成个胖子,也得对亏了之前几部栗山对他不遗余力的教导。
一声“卡”洪亮振奋,柯屿从地上起身,盛果儿第一个迎上去给他拍土。所有人都用力鼓掌,唐琢从老杜手里接过捧花:“柯老师,恭喜杀青!”
花是香水百合,几米外就飘着香,后头跟着蛋糕。柯屿抱着捧花,心里想起宁市城中村,开着月季的阳台,快落下的黄昏,打开的两罐啤酒,在风里飘着的白衬衫,以及干杯时易拉罐轻轻碰撞而晃出的气泡声。只有一个人的掌声,只有一道声音的“恭喜杀青”,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寥落。
他越过越来越多的晃动的人影,找到商陆。他站在最外面,闲适的姿态,鼓掌的样子慵懒,嘴角噙着一抹笑,眼睛是注视着他的。
柯屿想起昨晚上唐琢在房间里给他讲戏,临走时忽然说:“这部片也许可以冲奖。”
心口一紧,还未有所回应便被唐琢一个熊抱抱弯了腰,再抬头时,人不见了,眼前只涌动着热烈的面孔。
气氛一松,所有人都抢着合影,柯屿仍带着戏妆,娴熟的笑容,十足的耐心。摄影组在收拾器材,柯屿主动过去一一道谢,眼里没找到商陆的身影。
“好像人没齐,”柯屿不动声色,半开玩笑,“我没有落下哪位老师吧?”
“哎哟!”老傅一拍脑袋,“落了您小粉丝。”
柯屿笑了笑:“你是说商陆吗?他不在?”
“他说有事先走了——嗨,年轻人嘛,在这里憋了快一星期,还不找准机会出去玩?聚餐也不参加!”但毕竟是柯屿主动问起,老傅便代商陆道谢:“我代小朋友恭喜柯老师杀青,祝柯老师的戏越来越好,票房保证,收视长虹!”
柯屿一怔,在好听的吉利话中勉强勾了勾唇:“这样。”
晚上有大聚餐,盛果儿陪他回房间收拾。到二楼,紧闭的房门口放着一瓶小药罐。
“这什么?”盛果儿弯腰捡起,小猫似的皱眉嗅了嗅,“什么药膏吗?怪好闻的。”
柯屿接过,轻轻说:“是帮助愈合和祛疤的,纳西族的秘方。”
“怎么会在这里?谁给的?……哦,肯定是老杜,要么是阿卓老师,”盛果儿竖着手指点点头,“看你嘴被擦破了,怕被粉丝撕碎,对吧?”
柯屿握住小细瓷药罐,慢慢走进房间,“嗯”了一声,“我想也是。”
第39章
聚餐的地方在一家当地特色的酒楼,以丽江的虹鳟鱼一鱼三吃为招牌,柯屿习惯了清淡的饮食,加上后续还有杂志物料要拍,吃得很克制。
酒倒是没少喝。
都知道他天生酒量好,又是懒得劝酒的个性,有敬的来者不拒,一席下来,白酒少说喝了一斤半,到后期都喝高了,嫌不尽兴又连开好几瓶红酒,光柯屿一人就干了一瓶。盛果儿不是第一次陪他应酬,但还是胆战心惊,她老板面不改色,站着的身影连摇晃都不曾摇晃,衬得满桌子东歪西倒的加倍滑稽。
宴席散,盛果儿开车,心里默默计时,十分钟后车被叫停,双闪刚按下的同时车门就被一把推开,跌下一连串凌乱的脚步。
柯屿扶着贴了反光条的路障,吐了个昏天暗地。
盛果儿拧开水瓶候在一侧。
到他这个地位了,这种聚餐就算滴酒不沾也没人敢有微词,但柯屿每拍一部戏就必亲自谢从上到下的每一个职工,上到大大小小的制片人副导演执行导演选角导演,下到灯光师道具师摄影助理,他没架子谢过去,下面人自然也得有眼力见儿的回敬,到最后便成了每聚餐必被灌。
盛果儿微妙地叹一声气,娱乐圈这种丛林法则的生态,喝酒敬酒这种东西躲得过下面躲不过上面,相比于心疼,还是庆幸他酒量好更实在点。
水瓶接过去,没两秒就空得彻底。空瓶子在手里捏得噼啪作响,柯屿低头稍缓,哑着嗓子让盛果儿再拿一瓶来。
盛果儿依言打开后备箱,多嘴地说:“——可是哥,你今天好像醉得有点厉害。”
而且醉得更快。往常上车还能睡一会儿才起反应,今天十分钟都没撑过去。
水瓶拧开递出,盛果儿嘀咕:“难怪都说心情不好醉得快……”
柯屿双手撑着膝盖,闻言瞥她一眼:“谁心情不好。”
盛果儿仰头浮夸地叹了一声:“谁吐得厉害谁心情不好呗。”
按理说好不容易杀青了,且后面越拍越进入状态,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开窍,应该高兴轻松来不及,但从收工到现在,他却一直是心不在焉的状态。
柯屿再次漱完口,倔强淡漠地说:“是高反。”
玉湖离市区远,老杜很上道,把几位重要的都就近安排了。盛果儿忙着帮他放水泡澡,又叫了碗清淡的鲜虾云吞,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扭头一看,人累得趴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束在休闲西装裤里的白衬衫凌乱,勾勒出劲瘦的腰线。柯屿出道了几年,盛果儿这助理就当了几年,让粉丝尖叫发疯的身体她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但每次看到,还是会忍不住心砰砰直跳。
衬衣领口开得深,将锁骨和更深的旖旎都在灯光下暴露出来。柯屿仰着头,纤长的脖颈上喉结凸起,因为醉中的梦呓而上下滚了滚。盛果儿的脸兀自红起来,视线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胡乱瞄着。
圈里向他示好的男女层出不穷,富婆带着高额代言双手奉上就想跟他吃顿饭喝个酒,麦安言私自应承,他拒绝得干脆,甚至不惜伪装追尾进医院。盛果儿一方面对她老板“谈过六次恋爱”的说法深信不疑,一边也耐不住暗自思忖,他好像根本不想要任何示好。
名利圈追逐的一切——金钱、风光、闪光灯、荣耀、名望、花团锦簇众星拱月,柯屿都不在乎。他独来独往,黑料绯闻缠身也毫不慌张,除了演戏,对一切都淡漠戏谑,似乎根本懒得自证。
盛果儿对电影美学一窍不通,但此刻忽然福至心灵无师自通,也许柯屿的大导缘就来自于这种不刻意的游离。
“哥?”她把人扶起,柯屿应了一声,手被搭在助理肩上,半清醒地走向浴室。
“要我帮你吗?”
柯屿撑着洗手台晃了晃脑袋又眨了眨眼,强撑出一线清明,“不用——你还想不想嫁人了?把我看光了我也不能娶你……”手一滑,整个人眼看就要摔倒,被眼疾手快捞住:“我的妈,就这还娶我呢……”盛果儿无语,照顾小朋友的语气:“我出去,你自己脱衣服,进浴缸小心点,躺下了就敲两下好让我知道——明白?”
柯屿笑了一声,不耐烦挥手:“滚。”
热水没过过身体,氤氲的热气中传来一声叹息,柯屿闭目搭着浴缸沿,半晌,吩咐盛果儿把手机拿进来。
他是个没手机瘾的人,因而一旦依赖手机就尤为明显突兀。盛果儿猜,能让他如此反常的就只有那个神秘邮箱了。把视线收拾到安全地带,手机递出,过两秒被稳稳接住,盛果儿嘴欠:“大晚上的还发邮件?”
柯屿闭着眼睛按了按太阳穴:“闭嘴。”
他早就查过了,商陆能赶上的最稳妥的一班航班应该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降落宁市,他现在是能联系上的状态。
微信点开,两人的对话框还停留在有关剧本的往来对谈中,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语气。
绿色光标闪烁,拇指在键盘上游移不定,半晌,只打出简单的一行字:「到宁市了吗?」
他做好了商陆不回复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几乎秒回:「没有。」
「没有?」是航班延误?又没有在天上……醉了的脑袋昏胀,柯屿勉强推测,那是还在丽江机场?
「在大理。」
……哦。柯屿慢吞吞地打下一行「你怎么自己先去了?」,又逐字逐句删掉。他是傻了。换上无关痛痒的一句「谢谢你的药膏。」
「不客气。」
对话到这里就该断了。商陆保持距离得彻底,如果在清醒状态下,柯屿便会立刻把手机关机——可惜他现在不是。他主动起了新的话题:「你上次不是说你朋友不接待一个人吗?」
「不是一个人,朋友介绍了一个女生一起。」
砰!心口重重地一沉,被醉意浸染得迟钝的意识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柯屿牵起唇角,「这么快」。
「没办法,提过很多次了,本来想拉你过来帮我挡一挡。」
柯屿不太高明地调侃:「你不会为了证明自己是直的才找女朋友吧?」
「我人品有那么糟糕吗?不会,有兴趣才继续接触。」
不能再问了。喝了酒本来就傻,再聊下去他该问“那你有兴趣吗”了,人亲哥恐怕都没他管得宽。柯屿闭起眼睛,沉沉地舒了一口气,语音输入「早点睡觉,晚安。」
商陆过了好一阵子才回复:「在陪她拍星轨,你最近辛苦了,晚安,宁市见。」
拍星轨是一件麻烦事。要在远离城市的郊区,要无风无云无月的明净夜晚,要定时拍摄,时不时出来查看,一整晚都睡不安稳。
孤单寡女在大理的冬夜拍星轨,还是初次见面……这何止是“有兴趣”,简直是“有兴趣得不得了”——那么初次见面就有兴趣得不得了,不就是一见钟情吗?以商陆的绅士,他会说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缓解气氛,会把外套脱下,亲手为那个女生披上……他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显然与谁相处都游刃有余,可以把一切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真浪漫」柯屿礼貌地回复。
浴灯的灯光几乎带有温度,灼热地曝晒在他苍白的脸上。手机无声无息地滑下,震动的瞬间已经咚得一声掉入浴缸。
水声哗啦响起,柯屿面无表情又从容淡定地捞起手机,似乎手机报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过半晌,才慢慢地、延迟地带着说了一句“操。”
他并不知道刚才有一条新信息发过来。
再见面就真到了宁市。房子交易过户迫在眉睫,他全权交给置业顾问去打理,没什么别的问题,只要求给一个月的搬家时间。没想到中介沟通完就为难地回话:“买方不同意。”
“不同意?”柯屿愣了,“你确定买方是姓商名陆吗?”
“是商先生,但他也全权交给了顾问来处理,我没联系到他本人。”
柯屿:“……”
商陆正在园艺师的指点下把一株巨大的罗汉松移入新坑。树身高而树冠密,顶级品相,他握着铲子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纵使如此,园艺师也在一旁胆战心惊,生怕他伤了根须——没别的,别说三百来万的天价多夸张,单就人家辛辛苦苦历经三代人精细培育养了一百年才养出的灵性,多小心都不为过。
明叔捧着手机侍候在一侧:“少爷,柯先生电话。”
阴霾了好几天的脸难得浮现笑意,商陆扔下铲子,又慢条斯理地摘下白手套。耳机挂上:“喂。”
柯屿单刀直入:“中介说你要求我三天内搬走?”
“怎么可能?”商陆淡淡否认:“是不是他听错了。”
听错个屁,来回传达多少遍了,板上钉钉比钻石黄金还真!
“三天内我搬不走,房子还在找,你要是真心想交易——”
“我手上在交易过户的房子很多,”商陆打断他,“可能是我的顾问搞错了。”
柯屿噎了一下,耳边听到商陆说:“我怎么会让你三天内搬走?你不用搬,爱住一辈子都可以。”
“……”一股莫名的燥热从心口冒出,他不得已扯了扯领结,旁边造型师忙着叫唤:“柯老师柯老师,别动——这个领带容易皱,等拍完咱再脱。”
原来是在拍杂志。商陆了然,单手插兜站在庭院烈阳下,眯眼看着远处的白茉莉花墙,“柯老师,几天没联系也就算了,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听着有点委屈。
柯屿站着任由造型师在他身上捣饬折腾,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商陆又说:“我以为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朋友,没想到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你让我很难过。”
“我……”
再好的手机也经不住漏出点声音,造型师嘴里卡着个别针,忙里偷闲地偷偷瞄他一眼,聚光灯下无处遁形,这人一脸冷冰冰,奈何耳廓烧得红。过一会儿,曲起的指弯掩住唇,眼神欲盖弥彰地飘向别处,唇角便像控制不住似的抿着弯了一下。
很快收敛住了,但摄影棚里长眼睛的都看到了。
“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饭赔罪?”商陆好心提醒他。
“有这么严重吗?”柯屿狐疑。
“有,”商陆瞥了眼明叔,明叔立刻假装四处看风景,商陆咳一声,斩钉截铁地说:“我最讨厌别人冤枉我。”
毕竟锦衣玉食一大少爷,上有爸妈兄姊宠,又一身肉眼可见祖师爷追着喂饭吃的才华天赋,长得也帅,老天把他扔到人间,的确不像是来受委屈受气的。柯屿勉为其难地被说服,商陆乘胜追击:“择日不如撞日,道歉要当天才有效,下午拍完我去接你。”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他还剩下最后一套造型,预计拍完会是在下午两点左右。柯屿有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你算计我?”
商陆笑了一声,温和地说:“我怎么敢?”
挂了电话,明叔接过他抛过来的耳机,又把手套重新递上去,边问:“可以笑了?”
商陆睨他一眼:“多嘴。”
明叔哪里会怕他,落后一步恭敬跟着,听他吩咐道:“晚上有人来做客,他是潮汕人,喜欢吃海鲜,你看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