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八、离开（下）
姬武与姬霆坐于姬苏对面，两人微侧，实呈一个八字形，说话神态看似眼垂，但两个都比儿子高出三十多厘米，仗着身高优势，实则窥视着儿子面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感受到姬苏看向自己耳侧后面上微有一丝怔茫，兄弟两不由得心底浮上了喜意。
哀兵之策果然有用。
越是这种时候，便越得有耐心，不可急切，把姬苏惊走，便得不偿失。他二人趁着姬苏分神之际大方交流了一个眼神，武帝冲弟弟微微抬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自己往前微倾，轻声道：“苏被劫，父皇心忧如焚，以致朝廷动荡，天下动荡，寻回汝实是不易，汝若再离，父皇怎办?那些朝臣怎办?天下百姓又当如何?”
“父皇并非以此逼迫，实是眼下境地如此。汝小父生出那等心思，朕与他狠揍过，他也应下朕，自行发配边关去。”
“苏，别走，当离者乃朕。”姬霆接下此话。“朕之心意，违伦背常，惊世骇俗，自知德行亏损思想卑劣不堪，小父亦日夜追悔，叫汝受此惊吓日夜难寝。汝且安心，父皇此去西关，永不归京，汝便……忘了朕，忘了那日……”
说到追悔处，姬霆忽的起身半跪，右手成拳捶于胸上，口气严肃虔诚。
“天神在上，子姬霆在此立誓：永驻西关不离半步，若违誓……”
姬苏猛的站起来，大声道：“不！”
“您是孩儿之父，是儿臣之君，天下之君，臣民百姓需要您，当远去者应是苏……”
姬苏此话未完，武帝猛力一拍案几，案几与茶杯茶罐等物俱都震了个粉碎，只把外头站着装石像的禁卫们都吓得浑身颤了好生一颤。
他们倒是想偷听，可都没有那个胆子，武帝手段太过血腥，便是如此站着离门窗有些距离的护卫，都不敢保证陛下出来会不会因疑把他几人都杀了，只能每个人咬着牙当那好几下巨响是幻听。
姬武气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铁青着脸，一脚就把姬霆给踹得滑出去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与木板破裂声，姬苏被这巨大的响声刺激得身体一弹。
他抬头看向武帝。
武帝魁梧，一米九或者更上一点的个头，因为怒意，浑身强健的肌肉都绷起来，把身上的衣料都撑起，胸膛激烈的起伏着，本来侧着脸看着弟弟，但许是感觉到姬苏的注视，蓦的转过头来。
窗外的光线打进来，被他高大的身躯挡去了大半，让姬武右半个身子处于微暗处，左边身子则在光照下细微可见。
他面容沉肃，浑身的威严与压迫，姬苏一对视便感觉他的眼神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潭，要把人吞噬般的让人从心底发出寒意。
“汝二人当朕是死物?当朕好过?朕日夜煎熬，一方手足，一方亲子，二人可曾想过朕作何感想?罢了，都勿再言，便让他去罢，何时苏愿谅他，他便何时归京。”
“苏，如此可好?汝小父离去，不再困扰，汝便归来罢，勿要任性了。”
他说完，上前两步，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姬苏差了他一大截，被姬武抱紧了，只觉一股雄悍气息浓浓扑面，自己的头脸刚好到达他胸肌上，因为颈部被大力压制，姬苏的脸不得不紧紧贴于父亲脸上，那宽厚的胸膛，紧实坚硬的肌肉撞得姬苏颧骨微痛，一侧鼻子被压挤着，呼吸艰难，却叫人无端心生出安全感，更叫姬苏想起小时候在青县遇刺之时。
姬苏一个恍惚，便未发现头顶被人轻轻低头亲了一亲。
“苏，朕已失去手足，汝就那般忍心，亦离朕而去?”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再掩饰的颓然与喑哑，姬苏听着并不好受。
自己只是想提出离开一段的要求，却全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也没有想到武帝最终会舍弃小父站在自己这一侧。高高在上的君王拉下脸面说出这样的话，怕是绝无仅有得叫人惶恐。
姬苏心乱如麻，一时便不查后一句离朕而去带着一份并非父子之情，而是情人缱绻的暧昧。
姬苏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更加用力，紧得勒得自己发痛才回神过来，手下不由用力推拒，武帝又紧了紧手，最后放开儿子退开一步。
“大父，”姬苏轻声唤姬武一声，又转头看向缓缓捂着肚腹站起来，额头流下鲜血的姬霆。“小父。”
“国不可无君，天子巡天离京时久，京中怕有波澜魍魉横生，小父……您……先回京坐镇可好?儿臣此去实是想考察此地物产民生，亦同时清理思绪，还请两位父皇恩准。”
说着姬苏缓缓跪下，头叩于手背。
——他还是心软了，没有做到当断则断，姬霆额上的血那么艳红，眼神那般失去光彩，还有两人那灰白的鬓发，都刺痛着他的神经，眼球和心窝子。
他作不到铁石心肠，可以看着只是对自己表路心迹却没有做出什么动作的人自我流放到苦寒之地去，既然做不到，就只有暂时不见，想出办法，把那扭曲的情意扭转过来。
姬苏承认，自己还是自私了，他害怕那样的背德的，有违天理的感情，可他舍不得这些年间慢慢养出的亲情。
姬霆是让他愤怒、害怕、不知所措，可他没有感到恶心，反而看着他憔悴了好些的模样感觉到了悲哀。
他不能理解姬霆为何对自己产生爱，却能体会一些求而不得的心。
所以他做不到，做不到……
房间里一时沉默，姬苏久久的跪伏着，良久，武帝一声轻叹，打破了僵局。
“依汝所言，阿霆，汝先回京罢。”
“苏，去罢，父皇不拘着汝，汝也大了，去看看这天下，这子民，他们将来都是汝之所有，只是父皇有一要求，带些人，别置自己安危于不顾，让朕安心些。”
“是，父皇。”
姬武一双大手将姬苏扶起，他再次抱了抱儿子，这次力道轻微的，同时拍了拍儿子的背。
姬霆走近来，嘴角带着苦笑与自嘲瞪了兄长一眼。
太坏了，竟然踢得那般重，若不是他及时运起内力一挡，怕是肚子里头真要受伤了。
但好歹算是哄抚住了儿子。
想到此，姬霆克制住拥抱儿子的冲动，伸舌舔了舔为了扮可怜而干渴了一整个日夜的嘴唇。
兵行险着，还是兄长算得准，苦肉计一使，苏又是心软下来，没有狠下心真叫他去边关吃黄沙去，可见他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一点儿情谊的。只是暂时不能见到儿子的烦郁就用鲜血与人命来填补罢。
苏啊苏，父皇在京里等着，再次见面，朕就不会再放开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