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葵攥紧衣角,并拢腿极力掩饰紧张,鼓起勇气小声开口,“谢谢你啊,时景。”

    “不用谢我,是成叔叔想帮忙。”

    少年说话时没抬头,仍盯着手机。

    有这回事儿?

    司机茫然抬眼,但他明智地没有出声反驳。往后视镜里瞥一眼。

    穿着校服的年轻男女,距离泾渭分明坐在两端,活像闹了别扭的小情侣。

    干咳两声,男人打破氛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叔叔,我叫余葵。”

    “哦!小余葵,下次过马路一定要多加小心啊,我看你刚刚太危险了,忙着赶回家吗?”

    不问还好,一提余葵的神色又焦急两分,握紧拨号状态的手机,身体下意识前倾答回道:“我有一个朋友电话打不通,我担心她出事儿了,赶过去确认一下。”

    “出什么事?你一个小女孩过去能解决吗?”

    余葵三言两句讲了个大概,这位热心肠的成叔叔当过兵,听完描述,直接开到小区外的车位上熄了火,“这样吧,叔叔帮你上去看一趟,没事儿我再下来。”

    他刚想叮嘱时景在车上稍等一会儿,一回头,少年已经下车了。

    领导的孩子主意大,他没把握把人劝回去,只得吩咐两个小的跟紧自己。

    余葵来过一次,熟门熟路把人带进单元楼,这小区里大多是回迁房,楼梯间逼仄狭窄,门口还有人家堆放垃圾,人员混杂。

    乘电梯上六楼,一出轿厢就听见了隔着门板,员工宿舍里传来的摔砸骂声、还有女孩的哭喊。

    余葵赶紧上前敲门:“四饼!四饼是你吗?”

    时景把她拉朝后,换了司机上前,男人膀大腰圆,肌肉精壮,不过踹了两下门,防盗门板看起来就陷下去了一些,第三脚还没出去,门吱呀开了。

    眼前站着个黄毛小子,皮肤腻黄,散长了几颗痘,裤脚高一只低一只,张口便骂,“你谁啊?敢踹老子的门?”

    “小家伙,嘴巴放干净点儿,你是谁老子?”

    成叔叔拧了拧脖颈,活动五指关节,发出清脆整齐的鸣响,单手把人攘朝一边。

    余葵赶紧从身后探出来叫人,“饼!你在里面吗?”

    “小葵!”

    四饼这才开锁,从卫生间奔出来,她的马尾被剪得只剩半截,脸上多了几个红掌印,才看见好友便哭了。

    这本来会是她在这儿住的最后一天,谁料午休时,她的室友又把男朋友带回宿舍。

    四饼睡在上铺,迷迷糊糊中被人摸了几把,惊醒过来跟黄毛吵架,黄毛不承认,两人推攘间撞到桌子,摔碎了他女朋友的化妆品。

    那正好是余葵未接来电的时间点。

    他女朋友从卫生间洗澡出来后,反咬四饼一口,要她赔钱,四饼哪来的钱赔给她,辩不过他们俩,就被黄毛按地上,女生操刀剪了头发,还扇了她几个大巴掌印。四饼趁人不备才逃进卫生间锁门,手机却落在外面,被女生砸了个粉碎。

    社会太险恶了,四饼抱着她哭,余葵的眼泪也都快落下来了。

    在成叔叔的铁拳威慑下,黄毛情侣缩成鹌鹑,大气不敢出躲在边上。

    余葵则帮四饼收拾好行李,低声安排,“今晚你就先去我家住,明天发工资,过来领了咱们就辞职。”

    “嗯。”

    四饼原本就是同龄人里较为坚韧的那拨,从惊慌中缓过来后,擦干净眼泪,十几分钟收拾好东西,拖着行李跟几人跟着出门。

    余葵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出来后几次向成叔叔道谢。

    少年颀长的身形落在后方,手插裤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直到电梯下沉,望着镜面中倒映出女孩的模样,没有征兆地,他突然开口。

    “余葵,你刚才叫你的朋友什么?哪个‘四’?哪个‘饼’?”

    第37章 第二个愿望

    余葵背后的汗唰一下就渗出来了,脸上的微笑扩大成僵硬的纹路,她无措在校服衣角蹭掉,大脑飞速运转,干涩的喉咙发声:“我……她……”

    “叮——”

    电梯到了。

    四饼反应过来,抢答:“是柿子的柿子,饼子的饼。就是超市卖的那种柿饼,因为我家院子里有棵柿子树,大人就给我取了这名字。小葵上小学有段时间,天天蹲我家树底下,等着天上掉柿子哈哈哈哈。”

    柿子树的事她倒没撒谎,就是名字来源有点偏差。

    时景眉头微蹙起来。

    余葵脚步仓促凌乱不堪,心慌到差点当场晕厥,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怀疑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幸而十几秒钟后,清冷少年的声音如天籁般传来。

    他认真纠正:“是shi子,不是si子。”

    四饼努力捋平舌头跟读:“…si子。”

    余葵松了一口气。

    她是知道时景完美强迫症有多严重的,偷瞥见少年的眉心不着痕迹跳动两下,他再次出口纠正:“是柿子。这两个音声母不同,一个平舌,一个翘舌音,一个往前抵,一个往后收。”

    “哦!是这样啊,我们那边普通话都不太标准,讲惯了哈,我重来!”

    四饼活动了一下口腔,张大嘴巴摆出正确的口型,然后吐音——

    “四子!”

    这次连成叔叔脚下都一个趔趄。

    这世上有的朽木实在难雕,时景终于放弃了和自己过不去,默默收声。

    而余葵这边,好姐妹为她如此牺牲,内心只剩感激涕零,都恨不得趴在她膝盖上喊亲姐了。

    几人在公交车站挥别。

    车影远去,余葵的背脊立刻垮塌下来,擦掉手心的凉汗,捂着半晌没恢复的心跳,怔怔道,“就差一点儿,今天多亏你了,饼。”

    “别这么说,我今天才是多亏你了呢。”

    四饼松开行李,搂她肩膀:“你不知道我刚刚躲卫生间里有多绝望,要不是你带人及时赶来,我是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公交车挤得像插筷子,两人一路颠簸到家,余葵却忘了带家门钥匙。

    于是程建国下班时,就只见两个小萝卜头蹲坐在家门口的地垫上,一个念中文,一个听写单词。

    孩子太乖了,做老父亲的心里柔成一滩水,饭没做好,他便给两人点了肯德基宅急送,又买了大瓶的橘子汽水,让孩子们自己聊天。

    跟余葵一起更换床单被褥时候,四饼突然伸手比划一下,“小葵,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余葵:“有吗?我晚上睡觉倒确实经常抽筋,体重没变,我就以为没长。”

    四饼:“你从前高度到我眼睛,现在都和我眉峰齐平了,三厘米应该有了吧。”

    余葵眼睛瞬间亮起小星星。

    “应该不会长那么快吧…不过你一说,我的校裤最近确实短了一截,看来喝牛奶磕钙片真的有用。”

    夏秋一直穿短裤还没发觉,她一连换几条长裤,比了比裤脚,果然是短了。美滋滋翻箱倒柜找来皮尺,让四饼给她量一下,果然已经长到165.3cm,再努努力,说不定以后能长得跟谭雅匀一样高。

    余葵乐得嘴角都按不下去了,在床上蹦跶两下才坐下道:“真是甜蜜的负担啊,又要花我爸爸的钱买新裤子。”

    房间的日光灯很亮,照得余葵皮肤都在发光,她眉眼精致,黑发静垂,歪头修理牛仔裤上的纽扣,样子可爱极了。

    四饼忍不住伸手摸摸她优越的鼻梁。

    “小葵,你是怎么长得呀,咱们一起玩到大的,怎么不知不觉你就变好看那么多呢。”

    余葵也伸手摸摸脸,奇怪道:“我从前不就长这样吗?”

    “比在镇上时候皮肤白了,眉眼有种少女的感觉了,不过你干嘛老用刘海挡着眼睛,就像现在这样,用发卡别起来多好看,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人了。”

    余葵:“最好看的不是时景?”

    四饼不假思索道:“他不算,他属于另一个世界,跟我在电视里看那些大明星的感觉差不多,因为你的关系才见过两次,哪能算认识。我指的认识……就比方小时候,大家为了接近你,给我送辣条、卡牌…初中时候,为了看你,一伙一伙儿来我家早点摊吃早点。这种待遇是漂亮女孩独有的,小葵,跟你做朋友,我享了不少福呀。”

    “有吗?”

    余葵被她逗笑了,双手枕在脑后,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陷入回忆。

    四饼提起的这些事,许多在她脑海中已搜寻不到了,事实上,余葵上初中后,还曾经还在日记本上许过愿望,希望自己长相和其他所有条件都配套。

    假如长相、性格、成绩和家庭都一样平凡,上课大抵就不会在被老师盯着提问,成绩差也只会批评她“不够努力”,而不是“你是来谈恋爱的还是来学习的”,“别以为漂亮能当饭吃”……也不会有人在背后学她走路说话的姿势,连穿件颜色亮眼的衣服都罪大恶极。

    四饼吃完炸鸡,擦擦手,也挨着她躺下来,“小葵,你家附近有理发店吧?”

    “有啊,就在小区门口,等会儿让大爷给你修修发尾。”余葵想起来又愤愤骂道,“这两人心太坏了,怎么能剪女生的头发呢。”

    四饼:“咱们一起去剪。”

    意识到四饼的目的,余葵捂着刘海不干了,“我陪你下去,但我不剪。”

    “我不理解,你不是喜欢大帅哥吗?”

    四饼作为世上最了解她的朋友,说话一针见血:“因为成绩,你不敢跟他做朋友,因为你妈,路上遇到人还得离他远远的,现在连个保护头帘都没勇气剪掉……你拿什么吸引人家,这辈子还有希望跟他在一起吗?”

    “可是……”

    余葵还想说什么,被四饼打断。“小葵,你知道吗?老师说你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但事实上,我觉得你对什么都很紧张。”

    “你一直在改变自己融入环境,融入群体,想找到安全感和归依感,但群体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大多数人都很笨。就像从前在镇上排挤你的人,他们无非是羡慕你、妒忌你,不合群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他们想让你被同化,成为像他们一样平庸的家伙。”

    “幸好你来了城里上学,看到你在附中重新开始,认真学习,也不再封闭自己了,我真的很替你开心,这才是属于你的人生。既然一切都改变了,为什么不能打破你的固有心态,把恐惧和自卑也消灭掉呢?你学一下人家时景,在乎自己就好了,管别人说什么,如果把自己藏得太深,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

    余葵陷入沉默。

    晚饭后,她中途打开q.q列表,看着返景入深林晦暗的星空头像,翻了一会儿聊天记录,又重新熄屏,埋头写生物作业。

    她考虑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四饼都快以为自己白费口舌时,完成所有周末作业的余葵终于从卧室出来,她坐在玄关换拖鞋,随口叫上四饼,“咱们去理发店吧。”

    又一次洗完头,坐在升降椅上。

    大爷替四饼剪完,过来给她罩上围布,神情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麻木,“怎么剪?还是刘海不动,长短修一下?”

    余葵摇头,“像您上次说的,把刘海往上修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