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万箭攒心地移开眼。

    许多年没见她了。

    确切地说,是两年一个月零两天。

    上一次见她,是导师给了十天寒假,回京过年前,时景放纵自己回了昆明一趟。

    老小区门外,他隔着人流远远跟着。

    余葵挽着她爸的手,沿着旧街道,步行到附近沃尔玛买年货。

    超市里,他越过货架缝隙注视她。

    就像小时候数糖果盒里最爱的巧克力,每一眼都珍贵,每一眼都意犹未尽。

    放大的照片里,酒店温柔的灯光下,余葵站在人群中,回头露了一个纤薄的侧身,沉静笑起来,指她挑中的礼服给男人看。

    那男生他记得,余葵在十五班的同桌,转班之前,他常在路上见到两人一块儿走。如今,她要嫁给当年的同桌了。

    明明时间一晃已经过了许多年,她的笑容依旧不见半点职场丽人的样子,还像学生时候的样子,干净纯粹,清澈澄明。

    目光仿佛隔着屏幕和他对视,温柔又冷情。

    照片是他哥们儿陆游岐发来的。

    陆游岐周末举行婚礼,今早他陪女友在国贸试完婚纱,签字的空儿,突然觉得后头那位,在展厅选礼服的新娘子莫名眼熟。

    未婚妻发现他盯着别人看,当即吃醋要挠人,压力紧急刺激下,陆游岐总算想起那张脸。

    他前段日子去时景家拜年,跟长辈聊天时,趁哥们在部队过年,好奇地翻完了他珍藏的几大本高中初恋相册,虽说没见过余葵本人,但脸盘子的模样是实打实刻心里了。

    把人认出来,他当下心头一凉。

    颤着手拍照发给时景确认。

    陆游器:我偷看了前台的接待记录,这新娘姓余,后面那字没瞧清,新郎官叫谢梦行,是你初恋那姑娘不?

    时景进教研室前,把手机存放柜子里,等看见消息,已经是中午了。

    怔了两秒,放大图片。

    只是看清楚人脸的一瞬,他像被天上掉下来的卫星击中了,希望被砸得七零八碎,哪怕内心早就设想过,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中,头脑仍是清醒的,但他对身边的一切都忽然失去了兴致,什么都不真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心乱如麻地写完假条,又是怎么紧张地掐着秒数在导师午休起床时间给他去电恳求。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想回去,他得回去,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他必须立刻回北京去看她。

    也许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能明白自己这些年为什么失眠痛苦难受。

    疫情当前,假期审核本来就更严格,更遑论时景请的不是三两天,而是一礼拜。远在千里之外基地年近七旬的导师,为此不得不替他这不肖学生,往分管院领导处打了好几通电话说情,加快层层审批进度,这才让时景两点前出了军校大门。

    抵达北京西站,天已经黑了。

    夜幕下,陆游岐的牧马人一脚刹车停在他面前,降下车窗,“上车吧,景神。”

    车门一关,陆游岐顿时感觉周边空气凉了几度。

    在时景的磁场里,空气实在闷得令人窒息,他忍不住把空调往上拧了两度,随口找话,“你要没意见,那咱们现在就往国贸开了。”

    时景身体素质向来奇好,许多年没生过病,今天回来一路上,却头晕脑胀,神经突突跳疼,他用指腹压紧太阳穴,才沙哑开口,说出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她还在那吗?”

    陆游岐反应了一瞬这个“她”。

    连点头:“在呢,上午挑礼服,六点婚礼彩排,现在一桌帮忙的老同学在餐厅吃饭喝酒,我让我媳妇儿盯着呢,车开快点儿过去不到半钟头,还能制造场偶遇。”

    他说着,打灯加塞进入主干道,余光瞥时景,“你要不点根烟吧,我看你挺累的。”

    “算了,头疼。”

    “头疼?吃药吗?要不我搁哪个药店停会儿,下去给你买两盒。”

    时景瞅着东长安街上亮成长龙的车流,在煎熬中摇头。

    “疼着清醒点。”

    陆游岐看他这样,只能努力活跃气氛,“你别说,那天我在微博上看见你吓一跳,哥们儿你进部队这几年,又帅了一大截儿,军旅剧那些男主角,比这你这种级别的去找,还愁收视率不爆么……”

    时景没出声。

    陆游岐又偷看他表情一眼,“今早发消息时候,我想着即便托人帮忙,最早也得明天才拿得着假了,没想到你今晚就能回北京,真行啊,时景,她就那么好?”

    时景又一次沉默不语。

    他平时也话少,但从未像今天一样,艰难得像多说几个字都费力,就在陆游岐以为他不会再答时,男人打开车窗,疲倦地撑着额角,看天边的满月。

    “好不好的,月亮只有一个,你叫我怎么衡量。”

    余葵出现的时间点、陪他经历的人生,让他没法拿捏分寸付出的时间和感情,是独一无二的,青春不会有第二次,她也不会有第二个。

    这一刻,时景的身形孤冷寂寥。

    低音像夜间冰凉的溪水,随着寒风倒灌进来。

    第65章 第四个愿望

    车子转进金桐东路。

    想到一会儿的重逢,陆游岐忍不住替哥们儿兴奋,“见了面你要怎么办,想好了吗?”

    “没想好。”

    “别说,我还是第一回 干这么刺激的事,”陆游岐自顾自想象:“到时候,你就哐地从天而降,在走廊往她和她男朋友跟前一站,跟她说真巧啊,好久不见,咱们聊聊——”

    恍惚意识到刚刚听漏了什么,陆游岐震惊偏头。

    他的兄弟时景,做什么事都胸有成竹的时景,见惯了他胜券在握的样子,猛然听到这种迷惘沮丧的字眼从他嘴巴里吐出来,简直叫人觉得不敢置信。

    他张口欲言,几番犹豫后,小心放低声试探:“时景,你别可告诉我,你辛辛苦苦请假跑回来,什么计划也没做,就为了祝她新婚快乐。”

    “我不知道。”

    离酒店越近,时景用手挡住晃眼的光线,掩上在错乱中挣扎的眼眸。

    陆游岐气得皱眉。

    “这时候还一问三不知,那你知道什么?”

    “如果她快乐,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打扰她。”

    陆游岐深吸一口气。

    “记得吗?七年前高三那晚打电话,你就是这么说的,这么多年你还是这句!我现在都娶媳妇儿了,还是理解不了,凭什么爱就得克制,老子就是要自私,老子就是不克制!”

    夜色中的车流喧嚣,车内沉默。

    就像时景去了军校这些年,无论外界的人怎么翻天覆地变化,他的光阴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和封闭的保密项目中无声流逝。

    红灯又来了。

    陆游岐憋着一股劲儿,踩着刹车烦躁使劲按了下喇叭。

    他偏过头道,“时景,打小我就羡慕你,脸俊、脑子好使,随便翻翻书就能拿奖牌考第一,我妈天天拎我耳朵让我跟你学,我那时候特不甘心,老天爷究竟给你关了哪扇窗户。现在我知道了,他就是要让你有苦难言!”

    他数落:“从你爸走了之后,你就变得越来越像他,部队有什么好,连个媳妇都不敢找,你为什么就不能学我自私点,喜欢就去抢啊!像你这样的人,你穷追猛打,有谁会拒绝你?有谁舍得拒绝你?”

    时景反驳。

    “她和你想的不一样。”

    “她是决定了一件事,无论中间怎么困难,都坚定不移去执行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能动摇她。她决定放弃一个人,失望累积到顶点后,就也不会再回头。”

    一如当年考清华。

    一如她对母亲失望后,从此不再对她报任何期待,一如2016年寒假,她一言不发换了手机号、一声不响永久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

    车子终于抵达酒店。

    电梯轿厢门才开,陆游岐未婚妻定定看了时景两秒,目光落回他身上。

    反复两次,她抓狂地捶他一下,压低声:“陆游岐,你发小这么帅,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呢,我是不是你老婆!”

    “是老婆才更不能提啊!”

    陆游岐轻咳提醒,“你眼睛收敛点啊,让你盯的人呢,哪儿去了?”

    想起正事,女孩一脸八卦赶紧拽他出来,“咱们换专用电梯,80楼,快。”

    陆游岐:“顶楼?不是酒吧吗,怎么上那去了。”

    她答,“我亲眼看着他们一大群人进电梯的,估计去开单身party吧,不是为等你来,我早跟上去了。”

    陆游岐瞥好友一眼。

    “哟,今晚还挺热闹,这是喝第二场了。”

    周六的酒吧人满为患。

    时间已经临近九点,大厅灯光幽暗。

    驻唱乐队首场演出开始,极具穿透力的蓝调慵懒低吟。

    时景的身形在黑暗中走动,视线环视四周半晌,终于在窗户附近的大桌找到人。

    隔了许多年,女孩背对他坐着,露了个脑袋。

    黑色短发柔软静垂着,贴着细白的颈。她大抵在和人说话,不知聊到什么开心的,旁边人又举水晶杯,和她碰了一下。

    时景目不转睛定在原地。

    就那么一会儿,无数记忆碎片猝不及防涌上心头,耳边喧嚣鼓躁,他几乎喘不过气。

    直到服务生鼓起勇气上前提醒。

    “先生,您的朋友在点单,他让我问下您有什么想喝的吗?或者您要不现在入座?”

    陆游岐聪明地把卡座选在窗边。

    离谢梦行那桌不远,往下能俯瞰国贸灯火通明的夜幕,回头就能看见让时景魂牵梦萦的女孩背影。

    只是景观位有两三千块的低消,看时景也没什么心情吃东西,他干脆点了一堆五颜六色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