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出来了?”
钟华甄抬头,看见整场聚宴都没露面的李煦双手相交,斜靠殿外的红柱。
他劲腰挺直,身着窄袖绣金红袍,薄唇挺鼻,挺拔身形尤显少年英气风发,如一把尚未出锋的好剑,藏不住锐利凌厉。
她愣了愣,没料到他还会过来,上前问:“你怎么在这?不是说有事来不了吗?”
李煦打个哈欠,直起身体,道:“刚回来,本来不准备来的,听说你被父皇留下来谈话,干脆来一趟,走吧,送你出去。”
钟华甄笑道:“出宫一路都有御林军守备,你还真把我几岁孩子?”
她小时候一直跟在他身边,出过几次事,有一回没带婢女,还被不认识的国公府小公子远远砸了块石头,小孩子怕痛忍不住眼泪,她尤其怕,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他发现后气了半天,把她背回东宫休息,国公府小公子也被罚跪了半天。
“但凡你自己能长点心,我也没必要管你,”李煦伸了个懒腰,“今天的蜂蜜糕怎么样?我在东宫吃着不错,特地找人给你新做一份。”
“还不错,但我只吃了一块,剩下的被母亲发现,收走了,”钟华甄想了想,“你让厨子抄个方子给我,这点心合我胃口,吃起来不腻。”
“天天想着吃,吃又吃不多,”李煦接过宫婢手中的四角螭纹宫灯,让人退下,“明天下午来东宫,我给你补补缺漏的课业。”
夜色快要融入黑暗之中,钟华甄道:“你今天还忙得抽不出身,怎么明天就有空了?”
李煦也不瞒她,边走边说:“外祖父明天早上回来,他会代我处理这些事,冯侍郎免不了牢狱之灾,现在还牵出了其他事,更为麻烦,费时间。”
钟华甄前世很少关注京城的事,但也知道结果不会有什么大区别。
赢的人只有李煦。
钟华甄轻唔了一声,在找理由拒绝他。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踏足东宫,长公主又刚和皇后呛声,要是不去,恐怕张相那边会有动静。
他突然问:“想什么?”
“没什么,”钟华甄回神,“我在宴上提到了青州,被三皇子出口讽了一句,王长史突然提起邺城通判还没人选的事,想让我推位熟人,以后好帮衬,陛下觉得不错,留下我允我选一位上去。”
李煦道:“难怪,也不稀奇,父皇待你们钟家一向不错,长公主比母后都要得宠。”
侍卫远远在巡逻,偌大的皇宫略显安静,钟华甄跟在李煦身后,想了想后又走近些,低声道:“邺城是块好地方,但离京稍远,想去的人不多,我从前在你书房待着时,见你用朱笔圈过这块,虽不知你有什么大用处,但我还是向陛下荐了魏函青过去做通判副使,我和你关系好,陛下和王长史的话也没人预料得到,明日消息出来,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年纪小小,总想这么多,”李煦顿足,皱眉回过头,“朝中的事少听。”
他停下没个预兆,钟华甄没注意,不小心撞到他结实后背,她捂住发疼的鼻子,皱眉退后步道:“别的我没说,不过邺城远,虽说那是个肥差,但魏函青可能得委屈些。”
她没有撒谎。
钟华甄跟皇帝推了陆郴,但也没单独说他,既然李肇别有目的,那她也不能让太子这边一无所知。
“提就提了,他去一趟,也正好帮我做件事,”李煦走近,拿开她的手,高抬宫灯仔细看她鼻子,没发觉大碍,嫌弃一句,“比女孩还娇气。”
第10章
钟华甄比旁人多活一世,但她前世一出生就被送出京城,对京城发生的事了解不多,只知道些闹得很大的。
李煦脾气比不了李肇,但出乎意料的是,追随他建功立业的人很多。旁人投躯报明主,他慧眼识英雄。
宽敞宫门由御林军把守,冷风透过衣衫缝隙,李煦看到不远处的马车,停了下来,将手上宫灯给她。
“听说母后和长公主今天又有不合,我若是再走近几步,长公主又该说你一通。”
钟华甄顿了顿,抬头看他,李煦长相俊朗,不同于她是女孩偏女相,他剑眉星目,少年意气风发,一双锐利浅灰眸看向人时,总能让人生出畏惧之意,强势又霸道。
这是未来手掌大权的皇帝,麾下有识之士无数,手段狠到战争后期敌军听他名字就闻风丧胆,不敢踏进一步。
钟华甄斟酌着开口说:“父亲去得早,母亲平日说我,也是因为我晚归,倒不是针对殿下。”
“你倒是会为她说话,”他嗤之以鼻,“你以前被我欺负的时候,她可从来没出现过。”
钟华甄手里提着宫灯,宫灯上的流苏穗子随风摆动。长公主是她母亲,她自然向着,但李煦也不是好得罪的。
她还在想该怎么回他合适,李煦就突然抬手弹她额头。
他力气不小,收敛了也藏不出力度,钟华甄捂住微微发疼的额头,皱眉看他,“做什么?”
“行了,走吧,”李煦说,“自己回去注意些。”
天色已晚,长公主还在等她,钟华甄揉了揉额头,现在也没什么话对他说。她不久前才帮了李肇,心中到底还是虚的,只能先和他道别离去。
小孩间的事再怎么闹腾都可以归结于在玩乐,旁人胆子也没大到真敢去欺负威平候府的世子,偶尔有那么几个欠教训的,吃的苦头绝对比她多。
钟华甄上马车时,回头看了一眼后,动作一顿。李煦还没走,他双手交抱靠着宫墙,看她离开,身躯挺拔。
她收回视线,进了马车。
长公主跪坐在马车上,华服金钗,因为喝了酒,有些倦意,她手微撑头,闭着眼睛问:“李煦送你出来的?”
宫中有宫禁,过了时间就不开宫门。马夫驾车慢慢驶动,平坦大道上有御林军把守。
“我们碰巧遇见,顺便谈了些事,”钟华甄坐在小几旁,抬手轻拿起案桌上茶杯,提壶倒杯茶给长公主,“这茶有解酒功效,母亲吃斋礼佛多年,已经这么多年没喝过酒,今日也不该碰。”
长公主睁开眼,看向钟华甄,她慢慢接过这杯茶,喝了口后,道:“我是气的,若非当年陛下点你做东宫伴读,李煦还得不了侯府这一助力,皇后一派得了便宜还卖乖,竟也敢厚着脸皮敲打于侯府,倒也不愧是张家的人,没脸没皮。”
钟华甄手收回来,放在腿上,有些无奈,道:“我前些日子才和太子吵了一架,郑夫人来府内一趟确实容易让人心中生疑,他们可能也是怕我忍不了太子脾气,这些倒也没什么,陛下还是向着您的,我今天被他留下,就是专门说邺城的事。”
就算现在的钟家和东宫绑在一起,也有不少人觉得她心思不干净。钟华甄出生之前张家一派就和钟家不合,威平候手上兵力无人能及,张相觉得他造反只是时间问题,不仅在朝堂上有针对,据说私下还下过绊子。
“陛下政事繁忙,也只会在这些小事上偏向,”长公主心情似乎不大好,“等你年岁到了,我们就回青州,你父亲的家业只该由你继承。”
钟华甄听她语气没什么起伏,也明白皇帝今天的话说得不合时宜,让长公主回想起了往事。
长公主和威平侯鹣鲽情深,感情深厚。她十七岁出嫁,随威平候去过边疆,两人落崖定情,相吸相引,纵使聚少离多,但感情也依旧很好,威平候死后,她一直不愿意让旁人碰他的事,如果不是为了钟华甄和大局着想,怕是要拼着性命去找张家对质。
钟华甄思量片刻,道:“太子明日要我去东宫补课业,我太不想去。到时我让南夫人出府抓几味伤寒药,做个样子。”
长公主喝完茶,放下手中茶杯,她知道李煦没那么好学,只道:“我听说李煦手上有冯侍郎的事,这还没解决就想着找你玩,心浮气躁,实在愧对陛下和太傅的栽培。你也不用做得这么明显,府内药房最近才添置了一批新药材,都是上好的,外边比不过。”
钟华甄手轻攥衣衫,笑着应声好。
侯府药房是专门为钟华甄备的,平时就有各种药材备用,她院子里还有个小药房,由南夫人掌管,放一堆珍稀补品,都是日常用来补身子。
去这些地方抓药要记册子,每个月都会有老大夫亲自审核。她身子特殊,又是女孩,就算只是变动几味药,那些眼尖的神医也能发现,最后汇报至长公主处。
……
钟华甄回府的第二天早上,东宫侍卫便来送个信匣,装抄写蜂蜜糕的方子。
南夫人捧着信匣进屋时,室内只有钟华甄一人,案桌上端砚精致刻荷纹,她正在写字,写的是当下流行的宋鸿体。屋中烧一个火炭盆,木炭烧得热,现在是晚秋近冬,钟华甄比别人怕冷,总是会先备上一些取暖的东西。
太子的教习老师之一宋鸿宋太傅是博通经籍的饱学之士,算起来还是假治水来欺骗朝廷的宋之康远房叔父,性子最为古板严苛。钟华甄作为太子伴读,天资聪颖,他很看重,虽不会让她读帝王策论,但也时常考察她能臣之术。
南夫人把信匣放在紫檀木案几上,走近道:“世子,东宫来了马车,侍卫说请你入东宫,我说你昨夜在外面呆得太久,偶感轻微风寒,出不了门,他为难之下,便把这信匣递出来,说是太子专门让宫内御厨口述的。”
钟华甄抬头,看向桌上木匣,道:“那是蜂蜜糕方子,我昨天才尝了一块就被母亲让人收走,心中痒痒,专门让太子送一份过来。”
南夫人昨晚听她说过,没觉得奇怪。她只是回头往屋门看了一眼,见到没人,又上前一步,小声道:“今早有个熟悉的更夫回老家探亲,老奴说身子不舒服,外面的药便宜,让他给我带味药,这是我认识十几年熟人,嘴巴紧,不会乱说话。”
“……辛苦你了,”钟华甄叹声气,慢慢收笔,“夫人日后若有事需要我,直说就行。”
她腹中这孩子跟李煦一样折腾人,保不齐什么时候会出意外,到时谁也瞒不过。时间越拖越伤身子,南夫人不能动府中的药,那便只能从府外分批次带,府内有长公主,府外有李煦,一切都只能小心翼翼。
“世子是老奴带大的,这事哪来什么辛苦不辛苦,我在侯府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大事,刚刚我……”南夫人面带犹豫,似乎有话要说,她看钟华甄拿开镇纸,把写好的字卷起收进信筒中,不知道怎么开口。
钟华甄见她奇奇怪怪,便问:“是有什么事?”
“老奴方才出去时,听见几个扫庭院的小厮在嘀咕讨论,叫来一个打听,才发现昨晚有事发生。”南夫人没含糊其辞,把听到的都跟钟华甄说了一遍,“最近偶有流民出现,说是代郡来告御状,因为京城守卫森严,一直不得入京,御史府的宋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说这件事,昨晚在家中自缢以证清白,他留下遗书直指太子构陷忠良,摆上证据说那些流民自北方而来,不可能经历去年水患,一切都是太子设计。”
钟华甄收字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南夫人,“太子查出什么?”
南夫人惊讶,不明白钟华甄怎么知道太子查出了东西,问道:“有人同你说过了?”
钟华甄摇头道:“我看你样子也不急,想来没出大事。”
李煦不是拖沓的性子,他素来觉得她碍手碍脚,极少让她卷入这种事,既然有时间在大清早派人要请她去东宫,那宋之康这件事也该解决得差不多。
南夫人回说:“事情开始好像闹得挺大的,昨晚重阳,大家相聚,宋大人亡妻早逝,家中只有妾室,住的地方三教九流多,他在民间有名望,小厮吓得屁滚尿流,出府就遇见几个胆子大的,一同进去,之后把事情传开了,有人义愤填膺砸了衙门的人,太子直接冷脸下令拘人,让官衙一一列出宋大人这些年贪污受贿的证据,贴在告示榜,任何人都能看见,查而有据,无法反驳。”
钟华甄讶然,“只有这些?”
如果宋之康被这些事牵扯不想连累家人,自尽也罢,怎么还敢去陷害李煦?李煦的性子旁人不了解,他是大司马的人,难道也不清楚?
“这倒还是小的,”南夫人声音小了些道,“太子殿下不仅查出宋大人涉嫌包庇妻族,还发现他曾杀害同行官员夺取功劳,衙门的人又连夜在他极其荫蔽的京郊私宅地下室翻出几屋子的兵器弩箭,老奴听说其中还有类似突厥文字的文书,据说是有关边疆布防的事,我都要被吓出身汗。”
京城比其他地方要复杂得多,郑邗遇刺,冯侍郎入狱,宋之康自缢,全都撞到一起,说是巧合,谁也不信。
小厮口中的话可信度不高,钟华甄也猜得到其中不简单。她没再评价宋之康的事,只是把信筒给南夫人,说:“我想太子派来的人应该还没走,你把这东西给他们,说是我以前落下的课业。”
第11章
太子书房宽敞明亮,隔扇门雕刻圆孔纹,四周侍卫把守森严,旁人难以靠近。
墙上挂好几把名剑长戟,又重又沉,钟华甄最知道重量。李煦以前让她随他练剑,她剑没怎么举起来,反倒拉伤了手,硬忍着疼回家,在家待了几天养伤。
大蓟朝张相坐在书房扶手椅上,郑总管恭敬给他倒茶,道:“相爷,昨晚刑部出了事,跟殿下有些关联,殿下在处理后续的麻烦,他听说相爷来了,便回房换身衣服过来。”
太子缺席重阳夜宴,只要那天进过宫的大臣都知道,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也是再第二天才得到消息。
张相接过这杯茶,抬头问郑总管:“殿下昨晚可有慌张?”
郑总管拂子搭在手上,恭敬笑道:“您还不知道殿下那个性子?天塌下来都敢顶,这哪能难得住他?”
张相点点头,说了句下去吧。
郑总管忙应是,退了下去。张相是朝中文臣之首,在丞相这位置待了二十多年,天生一张压迫的威严脸,眼睛深不见底,看不穿在想什么,就连郑总管这种见过不少贵人的都觉心中发怵,旁人更不用说。
半个多月前,张相多年好友骤然离世,他离京赴扬州吊唁,今天寅时才归。
他喝口茶,身形已经有些佝偻,京城表面如一潭平静的池水,底下藏着一群不见深浅的凶鱼,只要惊起一丝波澜,后续引起反应只会是跳出表面的厮杀。
短暂的僵持不会带来任何利益,当今时局变动,虎视眈眈的人不计其数,僵局不破,自取灭亡。
张相两鬓发白,已经快过花甲之年,精神却依旧矍铄,双目清明,多年来为皇帝开忧解难,是皇帝最信任的官员之一。
李煦从屋外走进来,一身玄袍干净平整,用金线绣蟒纹,靴履两侧嵌颗拇指大的透白玉,他身体挺拔,有清俊少年气。
“外祖父早上才回京,应该先休息一天,要拜访也该是我亲自去相府。”
李煦性情顽劣自大,真正能管得住他的,除了皇帝就是张相。
张相面相冷肃,发白的布袍虽老旧,却别显出一股清正气。他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朝李煦行礼,李煦虚扶住他道:“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见外。”
“太子殿下,礼不可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