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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王城前,莫石见到了狄雅一面。
是狄雅“邀请”他去的,传来的简短信纸上写着:期望您为我占卜。
莫石进入琥珀宫殿的内部,在那儿遇到了两位王子和他们的玩伴。他只是站在那间用作教学的房间外往里看了一眼——看到心不在焉玩着羽毛笔的大王子和专心致志聆听教诲的二王子。
一年对于孩子来说,主观上漫长但客观上短暂,除了他们拔高的身子,莫石没有看到任何不同。
曼铎本来就在走神,因此率先发现了他。有那么一刻,男孩似乎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并想要大声喊叫。但很快他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因此只是皱起了鼻子并挥挥手。青春期的男孩永远别扭自大。
莫石对他露出笑容,男孩愣了愣,最后抖了抖耳朵,勉勉强强算是和他打了招呼。
莫石教导他们的时间并不长。实际上也确实并未专心于教学。
等到金鬃公爵被扳倒后,国王迅速将他拉扯到了另外一个更加复杂的政治圈子,于是他不再做两位王子的老师。但显然对于孩子来说,曾经关照过他们的成年人必然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更为强烈的影像。
如果有机会,莫石很愿意询问两位王子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近来如何。
但他明天就要启程去南地了,而他还得赶在太阳西垂前去拜访狄雅。
莫石更想见到的当然是狄雅。
她现在已不能再被叫做狄雅·火雀。这里大多数称呼她为“火雀家的狄雅”。
莫石曾在狄雅生病时进入过她的房间。而现在,她搬到了一个面向南面的屋子里,拥有十多名女仆。尽管因为莫石已在王宫出入多年,不再会为这种程度的富丽所惊讶(事实上,远不及当年他第一次踏入赤砂堡那座属于狄雅的塔楼时所感到的情绪),但狄雅的张扬而冰冷的美艳仍然令他轻叹。
“您来了。”狄雅抬起头但没有站起身。她似乎是在编织一条披肩,手指间交错着细长的织针。
“狄雅小姐……抱歉,殿下。”
“别——别。至少别那么认真地叫我‘殿下’。”狄雅叹着气制止他,没来得及流露嘲讽之意,这会儿,她看起来很像狄诺和狄芬多,“其他人出去吧。丽娜,给莫石先生倒一杯热酒。”
“你好,丽娜。”
他对那名女仆说,得到一个细微的笑容做回应。
等到房间里安静下来前,他认真地注视着狄雅编织的动作。在他的印象里,狄雅总是在或是书写,至少他不曾见过她编织或是刺绣。
“这是原定要留给我的孩子的。”狄雅忽然说。
莫石回过神。
他下意识地沉默,而这是正确的,因为他意识到狄雅在谈论的是那个尚未出生便死去的胎儿。和捷洛塔不同,狄雅甚至没有完整地将孩子生产下来,便与他(她)分别。
就算不去考虑母亲和孩子之间天性的联结,也不从一个女孩儿怀着期待与恐惧的期盼却落空并带来伤痛这一角度。哪怕单纯从利益角度出发,失去这个孩子对于狄雅造成的打击也一定远胜过捷洛塔失去孩子后的伤感。
因为捷洛塔的丈夫是狄诺,并且狄诺只有她这一个妻子,并且他们相爱。
但狄雅的丈夫是曼卡·金狮,一个比她年长三十岁的男子,一个拥有两位正妻的国王。他们的结合或许存在着爱情的因素,但不会多。
狄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时候,莫石忽然再次意识到了那个所谓的“上神”的残忍之处。
这片土地并非适宜雪行者生存的地方,无论温度条件还是食物条件、气候条件,都不利于雪行者繁衍。据他所知,每一对雪行者夫妻平均只能养活两个孩子。也就是说,勉强维持人口平衡。
维持人口数量稳定本是莫石所在族群曾经辛苦追求的事情。但那是建立在医疗系统完善、安全措施全面的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让女性怀孕又流产、孕育又夭折的基础上。
“我多么期望你不必遭遇这些,狄雅。”莫石轻声说。
“那是不可避免的,”狄雅抬起眼睛,“我们生来要赎罪,这也是其中之一。”
莫石想反驳。
但他已经学会接受这套逻辑,并理解反驳它毫无意义。
“我会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莫石再次说出这句话,而这次他没有喝醉,他确认自己的确这么想,“雪行者在上神眼里也会不再有罪——我一定会让那一天到来。”
狄雅深深地注视着他。
片刻后,她的唇边露出一种混合着痛楚与安慰的笑容。
“我想,除了‘我相信你’以外说任何话都显得不合时宜。”
“感谢您的慷慨。”于是莫石也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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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次他离开中央而南下,过去了——
十年。
准确来说,是九年零十一个大神月。
他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堪堪确保穆特河的泛滥可以受到控制。自然的伟力从不允许人们轻视,哪怕莫石在这个雪行者的国度中已然具备超乎寻常的力量,他也依然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
穆特河是没有天险曲折以做迂回的长江,是地形垂直阶梯下落的通畅黄河;它在冬天几乎从上游一直冰冻到下游,而在夏天则永远像是在汹涌哭泣或是怒火万丈,融化的雪水、瓢泼的雨水,无一不令它波澜澎湃,鞭策着它涌上高地、淹没山林。
要使穆特河河床能够接受春汛,需要的是创造更多的条件以供蓄水。
当然,开凿运河以联通其他河道或是湖泊——这就是基础的办法。
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却难似建造巴比伦塔。
来自绯足和国王的支持都是有限的,事实上他们的耐心仅仅维持了两年,到达第五年时已经全部耗尽。如果莫石未来要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生平,这一段时光给他造成的影响他几乎不愿写就。那段日子太艰难了。远远超过饥饿和寒冷可以描述的程度。
他撕扯着自己和那些信任他的人——
他当然也会想:治理河道是必须的吗?排除洪水是必须的吗?
显然不是。
显然不是。在洪水定期爆发、不时杀死数以百计人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也这样过来了。
但是不行。不能停下来。
哪怕治理河道本身毫无必要,他也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意味着他的身份是虚假的,就意味着他不是聆听神谕的使徒。因此哪怕他逼迫那名可怜的小子爵到主人那儿跪着哭求以得到更多的资助,哪怕他亲眼看着虔信他的那些平民在铸造堤坝时因决堤而淹入流水……他都没有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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