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水雾,她隐约能看到温泉碧波中一个白花花的身形。
淑岚不敢抬头看,只好远远地跪下,把那食盒抬得高高的,说:“奴婢淑岚,谢皇上赐银百两……”
举了半天,却没听见玄烨开口说“平身”。
淑岚抬眼偷偷瞄过去,只见池中白花花的身形完全不为所动,没有要叫自己起身的意思,也没有过来吃点心的意思。
淑岚想了想,立刻想到了原因:一定是自己跪的地方太远了!想想也是,皇上正泡澡泡得开心,难道要九五至尊亲自从池子里爬出来,光着身子来拿点心吃吗?
淑岚想及此处,便觉自己愚钝,便起身多走了几步,走到那个倚在池边的人影前,再次举起那盘芝麻杏仁糕,恭恭敬敬地说道:“奴婢淑岚,谢皇上恩典,请皇上用点心。”
但这次和上次一样,淑岚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皇上可真难伺候,难道要我用叉子插着喂到他嘴里吗?
在永和宫,佟格格是最不在意这些规矩的,她也散漫惯了。
而御前伺候的,自然是皇上一挑眉,一咳嗽都要做三千字理解,淑岚实在没有揣摩人心经验,此刻正尴尬得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自处,忽然,她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大手猛地拉住了。
“皇、皇上?”淑岚骤然被抓,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挣了一下,还想起身,那大手的力量却极大,淑岚起身时一个身形不稳,便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呈倒栽葱的姿势一头扎进了温泉。
一瞬间,带着硫磺气的热水涌入淑岚的鼻腔,口腔,淑岚虽然会游泳,但骤然之变还是让她在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呛了好几口水进去。
那只拉她下水的罪魁祸“手”还抓在她的手腕上,此时求生的欲望大过了一切,淑岚一边扑腾一边挣脱,终于从温泉中露出了头。
终于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淑岚狠狠深呼吸了两口。这才发现刚才被自己的甩掉的那只手的主人——玄烨,现在正躺在温泉池底吐泡泡呢。
淑岚赶紧蹲下身子,去拽玄烨的胳膊,无奈失去意识的人真的当得起“死沉”二字。她感觉自己拼尽全力去拽,才堪堪把玄烨的脸从水中拽出来。
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好整个人蹲下去,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扶带推地把皇上推上了岸。
淑岚身上的宫女服,浸泡了水后变得像灌了铅一样沉,等用尽全部力气跟皇上一起上了岸,她一瞬间脱力仰面摊在了地上。
刚喘匀气,却发现玄烨并没有睁眼的意思。
该不会是刚才掉进温泉里,脑袋撞到池底,撞晕过去了吧?
淑岚心中忐忑,大清律法有没有正当防卫这一说?有没有过失伤人从轻处置这一说?明明是自己被无辜拖下水,但玄烨昏在自己身边,自己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她只觉得自己眼前都开始出现人生跑马灯了,感觉下一秒就会以刺王杀驾之罪拖出去五马分尸。
心绪混乱之间,淑岚再去看玄烨的脸色,却看出一丝端倪。
玄烨此刻浑身发红,呼吸急促;她又壮了壮胆子,把手往玄烨的后脑探去,也并无撞伤。
难道是因为……?
淑岚抬头张望,最终把目光落在了温泉池边的小几上。
上面躺着一个倾倒的酒瓮,淑岚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装葡萄酒的酒瓮。
她心中瞬间明白了大半——葡萄酒入口有果香甜味,初喝不觉什么,却容易不知不觉喝得酩酊大醉。
而这酒足饭饱后泡温泉,则更是大忌讳——大多数人只知道空腹泡澡容易晕眩,殊不知,酒足饭饱后,血管扩张,而此时踏入温泉池中,便会进一步加重这种现象——中医上的说法,称之为“盗血”,用通俗的话来讲,便是本该供给心脑血管的血液流向了身体的毛细血管,导致缺血缺氧,以至于休克。
淑岚虽然还处于大脑混乱的状态,但还是在大脑中飞速地搜集着方法。为了眼前人事不省的玄烨,也为了自己的脑袋不要搬家,淑岚当机立断,开始抢救!
她看了看四下,见池边放着一张卧榻。淑岚便当机立断,半扛半拖地把皇上勉强放了上去躺着。
保持通风、及时平躺……淑岚在心中飞速地想着应对方法,但都没什么起效。
呼吸深重,是供氧不足的表现,看来,只有用这个办法了。
淑岚在心中说了声对不住,一手捏住玄烨的鼻子,一边深吸一口气,把嘴唇对了上去。
金粹池的竹篱外。
小路子见淑岚进去了好一阵也不见出来,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想伸长脖子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脖子还没转到一半,头上就挨了师傅一个爆栗。
“不该看的不要看,小心你那对儿眼珠子。”梁九功瞪圆了眼睛,对小路子吓唬道。
小路子连忙称是,老老实实地转回来垂手侍立。
梁九功心说,自己这徒弟,还是太愚钝了。这种事,难道还用亲眼去看?猜也能猜到个八九分。
他估算着时辰,见淑岚半天没出来,便觉得必定是皇上看中了她,把人留下了。而刚才隐隐又听淑岚叫了一声“皇上”,然后便是一声女声的惊叫,再然后更是满耳的扑腾水声,不绝于耳,半晌才消停下来。
虽没有亲临现场,但梁九功感觉眼前都有画面了。
过了半晌,梁九功就见到淑岚慌慌张张地从竹篱后跑了出来,从头湿到脚,非常狼狈,似乎连食盒也忘了拿。
真是个毛手毛脚的丫头,怪不得刚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梁九功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他想着面前这个小宫女明日可能就飞上枝头,成为自己的主子,便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道:“淑岚姑娘,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奴才去帮您找套干衣服?”
淑岚哪儿敢多留,她刚才做了半天人工呼吸,见玄烨终于微微睁眼,趁着他还一脸迷糊,就赶紧跑了出来。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抄小路溜回春溪阁,却一出门就撞见梁九功拦在门口。
面对梁九功探究的目光,她只好含含糊糊地指了指温泉池边:“皇上正在榻上休息呢。”
她直接省略了中间环节,幸好梁九功也并没有细问“为什么好好泡温泉就跑到榻上休息了”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
虽然推脱,但梁九功还是找了件披风给她盖着,以免受凉。她说了声谢,赶紧一溜烟跑了。
作者有话说:
窃血现象又称为盗血综合征,是人体内某个动脉导管发生完全或局部闭塞,远端血管压力下降,产生从近侧血管窃取血液,从而使邻近血管的供血区供血不足的情况。常见的有锁骨下动脉盗血和冠状动脉盗血,患者觉得头晕、酸、胀等不适,去医院检查颈椎椎体,这时锁骨下动脉起始端狭窄或是闭塞,导致椎动脉血液逆流,进入锁骨下动脉基动椎基底动脉供血不足,引起脑缺血的症状。而冠脉缺血是冠状动脉的一个分支发生狭窄,为满足机体生命活动需求,其远端阻力血管代偿性扩张,以保证正常血流量,这样非缺血区的血管阻力低于缺血区,血液缺血区从侧支循环流入非缺血区,狭窄远端的心肌血流仿佛被正常区所窃取,所以称之为窃血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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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酒醒
目送走了快步离去的淑岚,梁九功便招呼徒弟小路子进去收拾服侍。
小路子一进屋,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放,这之前还精心收拾的金粹池此刻可以说是一片狼藉。食盒四散一地,盘子也翻了,糕饼也乱七八糟地扣在地上,水里。金粹池边的石板地上,此时到处都汪着水。
又要重新清扫了——小路子心里哀叹。
梁九功看着自己的徒弟眼里只有洒扫之事,摇了摇头。
此徒愚钝啊。
这四溅的水渍,这翻落的糕点,无一不昭示着刚才皇上和那个宫女发生了一些激烈的事情啊!
梁九功在心中再一次肯定了自己有眼光,一眼就看透了皇上心中所想,心中所需。
而玄烨此时此刻,正如淑岚所说,躺在金粹池边的卧榻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梁九功俯过来的大脸。
“皇上,您醒啦。”梁九功一脸堆笑,仿佛一朵盛开的菊花。
在他眼里,康熙爷这是太过激烈,才小憩休息的。而玄烨却是刚刚苏醒,大脑还是一片空白的状态。
朕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刚刚朕还在泡汤泉,一转眼就躺到这里来了?
他一低头,发现身上随意批着一件衣服蔽体。玄烨不禁皱了皱眉:宫中的规矩,无论太监宫女还是嫔妃服侍皇上更衣,都有一定的章程的,这次是哪个不醒事的,随便把衣服往自己身上一披就走了?
玄烨一脸不悦地对梁九功说:“你如今连服侍朕穿衣的规矩都忘了?”
谁知那梁九功笑得越发诡异:“皇上,您忘了,奴才刚才一直在外头服侍,没有您的吩咐,奴才怎么会贸然进来打扰呢。”
不是他,那又会是谁?玄烨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此刻他只觉得有两把大锤在对着自己的头猛敲不止,稍一回想,就头痛欲裂。
刚才一段记忆仿佛变得支离破碎,只有一些破碎的闪回,无法连续成线。
想必是喝了酒的缘故吧。那葡萄酒初入口香甜异常,不想却后劲十足,真是不可小觑。他看了看那池边倒着的葡萄酒瓮,心里想道。
那这食盒又是怎么回事?
玄烨指了指被打翻泡在温泉里的糕点,面色不悦地又问:“那是有别人来过?这糕点又是谁送的?”
“您忘了,是淑岚姑娘呀。”梁九功心中腹诽,万岁爷可真够无情,人家姑娘才走了不到一刻钟,他酒劲一过就把人家姑娘给忘了,自己自然是要给万岁爷提个醒的。
接下来,他对着玄烨开始绘声绘色地描绘刚才在竹篱外所听所感之事。
玄烨的脸越听表情越古怪,而小路子看师傅的眼神则完全变成了崇拜:天啊,师傅只在外面听听声响,进屋看看蛛丝马迹便可尽知室内发生了什么,真不愧是师傅啊!
玄烨听他话里话外都暗示着,自己是酒后宠幸了这个宫女。虽心中疑惑,但看着满地的水渍,翻倒的茶果,无不佐证着梁九功的描述。
他努力去拼凑那些闪过的记忆碎片,他只记得自己一边喝酒一边沐浴,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白。
他喘不过气,想叫梁九功,喉咙却像塞了个核桃似的发不出声。当他眼前出现一个身影时,虽然看不清是谁,但他还是一把抓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一片浑沌。
而下一个记忆碎片的场景则是,他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掐住了自己的鼻子,他皱着眉试图睁开眼,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但眼前还是朦朦胧胧的,只觉得一个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难道是有人意图行刺?他想挣扎,却没有一丝力气。
而下一瞬,他感觉到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然后就是清凉的空气流了进来,充斥了肺部,刚才的窒息之感被一扫而空。
当窒息感终于退去,神智重新回到身体时,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去看,那嘴唇的主人却站起了身,远离了自己。
隐隐约约中,只能看到一个急急远去的背影。
当他彻底意识回归清明时,再睁开眼,眼前便全是梁九功一脸奇怪笑容的大脸了。
玄烨若有所思地摸上自己的嘴唇,仿佛那柔软的触感还残留在上面一般。
梁九功看皇上愣神,低声试探着唤了一句:“皇上?”
玄烨这才似大梦初醒一般,看梁九功的眼神颇有些羞恼:“干什么?还不给朕更衣,想让朕着凉吗?”
“是,是,奴才这就给您换上。”梁九功讪讪一笑,他见玄烨面色阴晴不定,忽冷忽热,心中不免又升起一丝不安。
皇上刚宠幸完那个宫女,本应神清气爽的,此时表情却瞬息万变,不会是那个御膳房宫女服侍的时候,得罪了皇上吧?
他把手中拂尘交给徒弟小路子拿着,拿了一身宽松的明黄里衣给玄烨细细穿了,话语里也是口风一转:“这御膳房出身的宫女,伺候人的功夫确实差了点,粗手笨脚的……”
若是这宫女得罪了皇上,那自己可是要赶紧割席!
粗手笨脚?玄烨心里冷哼一声。
若她还粗手笨脚,这世上恐怕没有手脚伶俐的了。她亲手做的灯影苕片,纤薄如纸;她亲手切的文思豆腐,纤细如发!丢给你梁九功一把刀练二十年,恐怕还不如她用脚切出来的好!
虽然刚才的恍惚记忆已经如晨雾般朦胧散去,但他眼前始终晃着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那么惊恐地急于离开,是朕酒后不小心伤着她了么?
梁九功偷眼去看玄烨的脸色,没留神把腰带束得紧了些,把玄烨勒得哎呦了一声。
“罢了罢了,不用你了。”玄烨本就心中千头万绪,那个背影把自己搅得更乱了,烦躁地一把推开了梁九功,自己束上了腰带。
梁九功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只好垂着手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