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家等候在侧的兄弟姐妹们一双眼睛根本不知该看哪儿,是看他们心心念念的十四,还是看一身白衫,风流秀美,存在传说中的谪仙?
昼星棠上前一步,眼圈泛红,碍于世家主的颜面,不便在人前流泪,她哽咽地喊了声爹爹,和谢温颜站在一处的少女闻声看过去。
这就是恩人口中所说的衔婵啊。
孩儿拜见爹爹!
昼星棠敛袍跪地,不顾上了年纪,在雪地连磕三下。
雪粒子沾在额头,和鬓间的白发交相呼应,昼景看了不是滋味,亲手将其搀扶起:起来。有事回家再说。
风雪中,眼花缭乱,有九州第一绝色在此,元家人低调聪明地保持沉默。
琴姬被身边的姐妹护着,一张脸始终没教众人看清。
昼星棠有意往人群望了眼,没认出哪位才是传闻里的元十四,她收回目光。
今日的排场是陛下和星棠家主为老家主准备,昼景被恭迎回府,这排场自然就散了。离开前往元家母女那投去一瞥,没看到她的姑娘,只看到一道纤弱的背影。
琴姬听从阿娘的吩咐,忍着没回头,进到车厢,她徐徐松了口气:恩人还真是厉害啊。
一朝归来,惊动了全城。
她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不喜欢她的人被众星捧月、觊觎打量。
恩人即便无权无势光凭那张脸也足够招人了,可想而知,顶天的相貌再加上顶天的地位权势,浔阳的世家女绝不会无动于衷。
昼景回府,琴姬归家,元家子弟揣着一颗热乎的心护在马车周围,方才不说别人,就连他们都没看清十四的脸!
一个个的心急如焚,想看一看十四的庐山真面目。
又道阿娘和姐妹们将人护得如此小心,再联想十七送回来的信上所言,笃定了他们十四是众人一见便惊艳的好姿容。
浩浩荡荡的队伍散开,元家车驾渐渐消失在长街拐角,来看热闹的世家女纷纷交头接耳。
怎不见那位元十四?
未见其人,元十四先名满帝都,别的不说,方才那阵仗,元家人护得倒小心。
我只顾着瞧那位了。
谁不是呢?那位也过分年轻了。
一眼动心思的,多了去了。
改天给元十四下帖子如何?总要见见的。
正合我意。
且等着她出丑。
市井处处都在谈论归城的那一位。
元家。
马车一路驶进府,停在宽敞的庭院,车帘被掀开,元袖领着一众弟弟妹妹排排站,齐刷刷地盯着从里面走出的人。
先挑帘出来的是元十五,而后是元十六,再之后是一身清雅的元九娘,站定,她笑:十四,十七,还不搀扶阿娘出来?
音落,谢温颜被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搀扶着,元十七笑得心花怒放,这张脸不管什么时候见了哥哥姐姐们都喜欢,只是此时,他们更在意右边那位。
先时见过那样大的场面,琴姬很是泰然自若,偶一抬眸,元十三一惊一乍长吸一口凉气:妹妹好清绝的容貌!妙极了!
这若不是晓得是哥哥,可像极了登徒浪子。
琴姬面不改色,元袖一巴掌打在十三郎头上:怎么和妹妹说话呢!轻浮!
却也不止元十三一人失态惊呼。
元家人就没长得难看的,男俊女美,一水的美人胚子,美人和美人站在一块儿,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天生像是一家人。
元袖暴揍了十三弟,其他兄弟姐妹乖乖地睁大眼,眼神胶着在自家姐妹身上,无一不在与有荣焉:这般长相,便是和那位谪仙站在一处都不遑多让了。简直绝配。
孩儿拜见爹娘。爹娘远行辛苦。元袖说得言辞恳切,元赐和谢温颜面上皆染笑。
这趟秋水一行,本是前去拜见家主看望十七,没成想找回了梦寐以求的女儿。
舟车劳顿,纵使急着上前搭话,也得要人沐浴更衣,打扮好了再出来。
元十七领着嫡姐去了后院,剩下的男男女女叽叽喳喳讨论地热火朝天。
十四好个冷美人!
十四看起来不爱说话。
废话!你以为像你一样整日嘴巴闭不上,十四刚来,你要她说什么?咱们兄弟姐妹人数众多,估摸她连人都认不齐呢。
十四冷冷清清不说话,看我一眼,我心里也是暖的。
十四这样的长相,一旦露面,咱们元家的门槛都得被踏破了!
众人沉浸在自家妹妹天下第一好的氛围,元三郎提了提鼻梁上的椭圆镜片,镜片闪着冬日的冷光:十四和那位确实
确实?元袖语气危险。
我看到那位走前往阿娘妹妹那边瞧了眼,不是在瞧十四又是在瞧谁?元三郎微微笑道:十四貌美,气质脱俗,若无情意,那位做何要和爹娘一同回来?
世间的巧合,有些天定,有些人为,十七在信里不也说了嘛,要咱们谨慎口舌,万万不能干涉十四的私情。
为何不能干涉?
因为十四有自己的主意。
元袖被弟弟妹妹眼巴巴瞧着,俊脸微红:我听十四的。
阴柔肖似女儿家的元四郎道:有生之年能和那位做亲戚,值了。
你们注意没?
什么?
元五娘是个不折不扣的慢性子,往往说一句话急得对方都要跳脚了她愣是和风细雨不着急不上火,这会她故意卖关子,扬眉一笑:十四和那位感情好着呢。
怎么个好法?
方才你们都在瞅着十四发愣,我嘛,留意到十四腰间的配饰,小狐玉佩。而爹爹为十四寻来的狐爪玉带,不正缠在那位腰间么?
一时鸦雀无声。
元四郎转动着指间玉扳指:好厉害的十四啊。不声不响就把人拿下了。
好厉害的十四啊。那么冷的性子,看着属实不像会和人谈情说爱的女子啊。
少女在浴池洗去一身风尘,全然不知她的哥哥姐姐对她的感情表现出了强烈的探知欲,她人刚走出门,元十七急着牵了她的手:阿姐,我带你去见见咱家人。
元家,出了名的孩子多。
元九娘有意教兄弟姐妹们见识一番十四识人的本事,笑道:十四不如猜猜,哪个是三哥,哪个是四哥?哪个又是五娘?
琴姬一眼扫过去,杏眸闪动,嗓音清冽如泉水泠泠:戴镜片的是三哥,生得最美的是四哥,胸前绣着两片青竹叶子的是五姐。
这话她张嘴就来,被道破身份的人眉梢带笑。
元十六惊喜道:十四姐再猜猜,哪个是十三哥?
元十三,年十八,相貌看起来和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放在人群里很好认,她当下点出元十三的站位。
众人兴致勃勃,元袖问道:那哪个又是二郎?
元家二郎蛮有英武之气,琴姬挑眉:一身锐气,剑眉星目,断眉者便是二哥。
她喊二哥,元二郎喜得眼睛骤亮:好妹妹,以后二哥罩着你,帝都哪个不开眼的欺负你,直接找二哥。二哥长剑出鞘,保管杀得他们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元四郎哼了声,随手挽了兰花指。寻常男子做这般动作少不了一个矫揉造作,换了他这等漂亮的男子来做,反而多了一分雅致自然的韵味。
他温温柔柔:十四妹,不要听他胡说,打架最厉害的还是你四哥哥。
莫说打架最厉害,绣花他也最厉害,只这点他没好意思说。
琴姬对这个四哥哥很有好感,微笑:听十七说,四哥苏绣一绝,改日我必请教一二。
元四郎欣喜不已:现在就可以,不妨事。十四聪明,且与哥哥姐姐说着,我为你当场演示一遍针法可好?
他实在是技痒,十四之前,家里只有九娘善解人意愿意真心捧他的场。
琴姬无可无不可,一边与众人交谈,一边留意看那细密连绵的针法。
两刻钟后,倒也看懂了七七八八。
元四郎眼睛毒辣,一眼看出他的十四妹是当世不多的一等聪明人,爽快地将针线递给她:十四妹,剩下这半幅,你接着来?
这未尝不是家人间的交流考验。
若十四证明她是聪明人,那么往后必当要多听一听她的见解,若十四和十六一般认不清局势脑子缺根弦,那么当哥哥姐姐的,日常少不了要多护卫着,省得妹妹得罪了人,被欺负了去。
琴姬从善如流接过,闲谈着绣好了剩下半幅,细观绣法,竟和元四郎的无甚差别。
起码在一群门外汉看来,没有十分像,也有至少八分了。
靠着剩下半幅刺绣折服在场之人,当着众多哥哥姐姐妹妹小小地亮了锋芒,心知他们这位妹妹不是等闲之辈,元袖既惊又喜,心悦诚服:十四,欢迎回家。
昼家。
和几十年前相比,院子的布局摆设依旧没多少变化。可见住在这里的主人有多爱惜保存爹娘在时的痕迹。
昼星棠眼眶含泪:衔婵还以为到死都见不到爹爹了
这一刻她不再是统领世家的世家主,而是委屈得不到至亲音讯的可怜孩子。
阿娘已逝,唯一的亲人还二十年消失无踪。她前段时日常常梦到幼时场景,那时爹娘尚在,是笑是闹,她还能开开心心地保留天真。
昼景多年不养孩子,这会头疼扶额:莫要再哭了。
她掏出帕子为其拭泪:我也不是故意躲你,是修行出了岔子,闭关多年。
得了他一句解释,昼星棠吸了吸鼻子:可是爹爹为何要心仪他人?孩儿尚且时常思念阿娘,爹爹便忘却那些年与阿娘的恩爱了?元家嫡女算得了什么?也值得爹爹亲自护她回城?
第48章 九尾风筝
爹爹刚回来, 她也不想煞风景惹她动怒。昼星棠自觉方才那话失礼,眼睛稍稍看向窗外。
昼景倏尔弯唇, 喉咙溢出清亮亮的浅笑,不懂他在笑何,昼星棠疑惑看着爹爹年轻清澈的眼睛。
她想,定是元家嫡女迷惑了爹爹。
爹爹分明是再痴情不过的情场中人,多年不问世事,或许轻看了世上女子的狡诈无耻。
未见元家嫡女,那少女在她心中的印象落到谷底。
昼景手扶在腰间狐爪玉带, 身为长辈,她确实不需要和小辈解释自己的感情,可衔婵这孩子显然钻了牛角尖, 她沉吟道:仅以身份来论, 元家嫡女的确算不得什么。
她们母女皆是这人间位高权重之人, 新贵世家的嫡女, 放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诚然不够看。
昼星棠还以为爹爹回心转意,笑意初绽。
可她岂止只是元家嫡女呢?她是你娘,是我的发妻, 往后见了人, 你不可对她不敬。
实在没什么比这更荒谬了。
昼星棠身心被狠狠震颤一下, 她嘴唇颤抖,想笑却发现笑不出来:爹爹,她就是靠这说辞骗取你的信任和爱意?
放肆!
昼景不满看她,终究看在她只是孩子的份上收了身上的威势。
昼星棠腿骨发软,既惊又惶然,鼻子发酸生出浓浓的委屈:以前爹爹从不随意责罚孩儿, 如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父子二十年初见,您却恼了衔婵
她是你娘,这点我怎会骗你?
不是爹爹骗我,是元家嫡女骗了爹爹,阿娘已逝,爹爹纵使不愿接受这结果,也不该用外人取代了她在爹爹心中的位置。衔婵此生唯有一个阿娘。
她倔强地不肯相信。昼景无奈,一时半会又找不到法子证明。
她与舟舟魂魄相缠,许的是生生世世之诺,这点唯有她自己清楚,旁人很难透过表象窥见其真实本质。
衔婵自小执拗,认定的事很难改。她道:你执意维护你阿娘,可见你是个好孩子。
元家嫡女就是你阿娘的转世,你若不信,大可去接近她,但不可待她不敬,否则子欺母,自有天罚。
若一定说阿娘的转世,元家九娘容貌似阿娘三分
可她不是你阿娘。元十四才是。
知道再纠缠不休定然要惹爹爹不快,昼星棠识趣闭嘴,舍不得离开,沏茶倒水恭恭敬敬递到爹爹手边,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眼神孺慕。
看她鬓边白发微生,昼景很难再冷脸待她。
她是不愿在舟舟的身份上多做解释,她的女人,闻着味她都能找到,哪能认错?更别说魂魄一事,凡人很难弄懂,解释了也只是枉然。
衔婵误会她对爱不忠,是出于对舟舟的维护。她不好怪罪。既是母女,想必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二十年不见,难为这孩子还一心一意想着她和舟舟。昼景接过茶盏,往袖袋摸出一枚鲜红色小药丸溶于茶水:喝了。
昼星棠没多问,老老实实喝下原本为爹爹倒的茶水。
茶水入喉,带着丹药的香甜,她细细品咋滋味,心知爹爹送的无一不是好东西。
若有铜镜在,她必然能看到鬓边白发一寸寸恢复了乌黑,面容仿佛一瞬年轻了十岁。她精力充沛,眼睛有神:谢谢爹爹。
细观眉眼,还能找到儿时的腼腆含羞。
昼景心情很快好转:衔婵,要相信爹爹对你阿娘的感情。
从书房走出去,昼星棠茫然望着苍穹落下的飞雪,一时困惑,一时振奋,若元十四当真是阿娘她呼吸一紧:那她又是有阿娘的人了!
这念头在脑海转了一圈,她迫不及待想赶往元家看看爹爹认定的阿娘,步子一顿,她停在原地。
不可。
再等等。
要慢慢来。
须臾,她恢复身为世家主的庄重沉稳。
府里的下人看到他们年轻了十岁的家主,对那位容颜不老的老家主更生十分敬畏。